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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序
在浩瀚的法語文學星空中,法國本土的璀璨光芒無疑是奪目的,然而,這也無意間讓魁北克文學這塊獨特的瑰寶,長久以來被無情地掩埋在黯淡之中。許多來自這片北美法語之地的故事與聲音,如同深藏於大地之下的璞玉,鮮少有機會展現其溫潤光華與獨特魅力。作為譯者,我一直深信,這些承載著魁北克人民歷史、文化與精神的作品,值得被更廣闊的世界所看見。
《瑪麗亞·霞德琳》(Maria Chapdelaine)無疑是魁北克文學皇冠上的一顆璀璨明珠。這部由路易·埃蒙(Louis Hémon)寫就的經典之作,不僅在法語世界享有盛譽,其深刻的在地關懷與普世的人性描繪,早已超越了語言與國界的限制。它曾被譯成英文,四度改編成電影,甚至今天聖讓湖畔部分地區的行政區劃都直接命名「瑪麗亞-霞德琳地區縣」,足見其藝術價值與生命力。然而,令人惋惜的是,這部描繪魁北克拓荒者堅韌精神的傑作,百年來都未擁有一部正式的中文譯本,使得廣大的華語讀者無緣親炙其文字之美與文化深度。
因此,我深感榮幸能完成這項首次壯舉,為《瑪麗亞·霞德琳》獻上我的譯筆,使其首次以完整的中文面貌與讀者見面。這不僅是此書跨越語言藩籬的重要一步,更是讓魁北克這片充滿魅力的土地及其人民的故事,能在華語世界迴響的寶貴契機。我希望透過這次翻譯,能讓更多讀者領略到魁北克文學的獨有風味——它既有法語的細膩與優雅,又飽含著北美廣袤土地的壯麗與挑戰,以及居住在這片土地上人們那份特有的堅韌與溫情。
作為我個人首次嘗試翻譯法文文本,這無疑是一次充滿挑戰但也極富意義的旅程。在翻譯過程中,我竭力在「信、達、雅」之間尋求平衡。對於原文中大量出現的魁北克法語特有詞彙及表達,我力求透過意譯與語境補足的方式,在中文中找到最貼切的對應,以保留其原汁原味的生活氣息與文化意涵。同時,我也特別留意文字的節奏感與畫面感,力求將埃蒙筆下那種詩意的敘述、對自然景觀的細膩描繪,以及人物內心世界的微妙變化,鮮活地呈現在讀者眼前。例如,原文中對嚴酷冬季、春季解凍、乃至人物心境轉折的描寫,我都盡力透過中文詞彙的選擇與句式的調整,來再現其韻味。然而,語言轉換終究是一門藝術,深知才疏學淺,譯文中必有未能盡善盡美之處,懇請各位讀者不吝指正。您的寶貴意見將是我未來學習與精進的最大動力,也期待能藉此開啟更多魁北克文學在華語世界的交流。
114年夏於多倫多
1
「彌撒禮成。」
佩里邦卡[i]教堂大門敞開, 信眾們魚貫而出。
一刻鐘前,這座教堂還顯得格外荒涼,它兀自矗立在佩里邦卡河畔高高的河岸邊,緊鄰著路旁。河面冰封雪蓋,儼然一片平原。積雪也厚厚地鋪在小徑和原野上,因為四月的太陽只從灰濛濛的雲層中投下幾縷毫無暖意的光線,而春日的大雨尚未降臨。
這片冰冷的白色,木造教堂與稀疏幾間木屋沿路散落的景象,以及近得彷彿構成威脅的幽暗森林邊緣,一切都訴說著這片嚴酷土地上艱辛的生活。然而,就在此刻,男人們和年輕人跨出教堂大門,在寬闊的門廊上三五成群地聚集起來。親切的問候聲、群體間此起彼落的戲謔呼喚,以及嚴肅或愉悅的談話聲不絕於耳,立刻證明了這些人屬於一個被不屈不撓的歡樂所塑造的民族,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止他們開懷大笑。
鐵匠塔代·佩桑特(Thadée Pesant)的兒子,克萊奧法斯·佩桑特(Cléophas Pesant),已經為自己夏天穿的淺色衣裳感到自豪了。那是一套有著寬大墊肩的美式服裝;只不過,在這個依舊寒冷的星期天,他還是戴著他的冬帽——一頂黑布鴨舌帽,帽耳內襯著兔毛——而不是他心心念念想戴的那頂硬挺氈帽。
他身旁站著艾吉德·西瑪(Egide Simard),以及其他像他一樣乘雪橇遠道而來的人,他們走出教堂時,正扣上厚重的皮草大衣,並用紅色圍巾將腰身束緊。村裡的年輕小伙子們,穿著水獺毛領的皮大衣顯得格外時髦,他們恭敬地和老納澤爾·拉魯什(Nazaire Larouche)談話。拉魯什是個高大的灰髮老人,有著寬闊結實的肩膀,他來做彌撒時並未更換日常的裝束:一件羊皮內襯的棕色短帆布衫,打著補丁的褲子,以及一雙穿在麋鹿皮軟靴裡的厚實灰羊毛襪。
「那麼,拉魯什先生,河對岸一切都還順利嗎?」
「還不錯,年輕人們。還不錯!」
每個人都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菸斗和裝滿手工切碎菸葉的豬膀胱袋,在一個半小時的壓抑之後,心滿意足地抽起菸來。一邊聊著天氣、即將來臨的春天、聖讓湖[ii]和河上冰層的狀況,以及他們的生意和教區裡的新聞。他們就像是那些因為路途遙遠和道路難行,每週只能見上一次面的人們一樣,話匣子一打開便滔滔不絕。
「湖面冰層還算結實,」克萊奧法斯·佩桑特說道,「可河面就沒那麼安全了。這個禮拜,島嶼對面的沙洲邊緣冰層已經裂開,因為那裡整個冬天都有熱水湧出,形成了冰窟。」
其他人則開始談論可能的收成,甚至還沒等到大地露出本來面貌。
「我告訴你們,今年收成會很差,」一位老人說,「土地在最後一場雪前就已經凍結了。」
接著,談話聲漸漸低了下來,人們的目光轉向了門廊的第一級臺階,拿破崙·拉利貝爾泰(Napoléon Laliberté)正準備從那裡,像每週一樣,高聲宣佈教區的新聞。
他紋絲不動地靜立片刻,等待著寂靜降臨。雙手深深插在他那件寬大的山貓皮大衣口袋裡,眉頭緊蹙,在深深壓低的皮草帽下,靈動的雙眼半闔著;當四周終於安靜下來時,他便使出全身力氣大聲播報消息,那聲音就像是馬車夫在爬坡時吆喝著他的馬匹。
「碼頭工程要重新啟動了……我已經收到政府撥款,所有想找工作的人,只要在晚禱前過來找我就行!如果你們想讓這筆錢留在教區,不流回魁北克城,就趕緊來應聘吧。」
有些人走向他;另一些人則漠不關心,只是笑了笑。一個心懷嫉妒的人低聲說道:
「那誰會當那個每天三塊錢的『工頭』呢?還不是老頭子拉利貝爾泰……」
但他這麼說,語氣多是嘲諷而非惡意,最後自己也笑了出來。
拿破崙·拉利貝爾泰始終把手插在他那件大衣口袋裡,挺直身子,在門廊最高的臺階上雙肩後展,繼續大聲疾呼:
「下週,一位來自羅貝瓦爾[iii]的測量員將會到教區來。如果有人想在夏天重建圍籬前測量他們的土地,就請說一聲。」
這條消息並未引起任何波瀾。佩里邦卡的農民根本不在乎校正土地界限會讓他們多得或少失幾平方英尺,因為對其中最勤奮的人來說,他們名下的土地還有三分之二,也就是無數英畝的森林或大草原,正等著他們去開墾。
拉利貝爾泰繼續說道:
「現在有兩位富商要收購毛皮!如果你們手上有熊皮、貂皮、麝鼠皮或狐狸皮,務必在週三前到商店找他們。或者,也可以聯繫與他們同行的米斯塔西尼[iv]的弗朗索瓦·帕拉迪斯(François Paradis)。他們現金充足,所有一級毛皮都會當場支付!」
他播報完了所有消息,走下門廊的階梯。一個臉上帶著狡黠笑容的小個子男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誰想買我那頭優良品種的漂亮小豬仔?」男人一邊問,一邊用手指了指腳邊一個在袋子裡蠕動的、模糊不清的團狀物。
他話音剛落,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我們知道啦,奧爾米達斯你那優良品種的豬仔!大得跟老鼠一樣,跳籬笆卻快得跟松鼠似的。」
「二十五分錢!」一個年輕人嘲諷地喊道。
「五十!」
「一塊錢!」
「別傻了,讓。你老婆才不會讓你花一塊錢買那隻豬呢。」
讓卻堅持著。
「一塊錢。我絕不反悔。」
奧爾米達斯·貝呂貝(Hormidas Bérubé)臉上露出輕蔑的神情,等待著更高的叫價;然而,只有更多的嘲弄和笑聲。
與此同時,婦女們也陸續走出教堂。無論年輕年老,無論美貌平凡,她們幾乎都穿著體面,或是皮草大衣,或是厚實的毛呢外套。因為對她們而言,週日彌撒是生活中難得的盛事,為此她們都捨棄了日常粗麻上衣和家織的羊毛裙。一個外地人或許會驚訝,在這片蠻荒之地,她們竟能顯得如此優雅,在這廣袤荒涼的林地與雪景中,她們是如此典型的法蘭西風情。這些農村婦女,穿著打扮絕對不輸法國省城裡的大多數年輕小資產階級女性。
克萊奧法斯·佩桑特等著獨自一人的路易莎·特朗布萊(Louisa Tremblay),兩人一同沿著木板人行道走向村裡的房子。另一些人則滿足於與擦身而過的年輕姑娘們愉快地聊上幾句,他們以魁北克地區特有的隨意口吻稱呼對方為「你」[v],也因為他們幾乎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緣故。
皮特·戈德羅(Pite Gaudreau),雙眼望著教堂大門,開口宣布:
「瑪麗亞·霞德琳從聖普里姆(Saint-Prime)[vi]散步回來了,霞德琳老爹來接她。」
村裡有幾個人,霞德琳一家與他們素不相識,幾乎都是陌生人。
「薩穆埃爾·霞德琳(Samuel Chapdelaine),就是那個在翁弗勒爾(Honfleur)[vii]上方、河對岸林子裡有塊地的人?」
「就是他。」
「那跟他在一起的姑娘,是他女兒吧?瑪麗亞……」
「對。她在聖普里姆她母親的娘家那邊待一個月了。是布沙爾家的人,聖吉迪翁(Saint-Gédéon)[viii]的威爾弗里德·布沙爾(Wilfrid Bouchard)的親戚……」
好奇的目光都轉向了門廊上方。其中一個年輕人以鄉村人的方式,表達了對瑪麗亞·霞德琳的讚美:
「一個漂亮、健壯的姑娘!」他說道。
「當然!一個漂亮健壯的姑娘,而且還很能幹。就是可惜,她家住得太偏了,在林子裡頭。村裡的年輕小夥子,哪能輕易去她家串門啊?得過河,往瀑布上頭走,足足十二英里多,最後幾英里幾乎連路都沒了,怎麼去啊?」
他們帶著自鳴得意的笑容看著她,一邊談論著這位幾乎遙不可及的美麗姑娘;然而,當她與父親一同走下木製門廊的階梯,從他們身旁經過時,他們卻感到一陣尷尬,笨拙地往後退縮,彷彿她與他們之間,除了那條必須渡過的河流,以及十二英里顛簸的林間小路之外,還有著什麼更難以跨越的阻礙。
教堂前聚集的人群逐漸散開。一些人聽完所有消息後便各自回家;另一些人則在離開前,前往村裡兩個聚會點中的一個——神父住宅或商店——待上一個小時。那些來自「林區」[ix]的人,則一個接一個地解開排好的馬匹,將雪橇駕到教堂階梯下,好讓婦女和孩子們上車。
薩穆埃爾·霞德琳和瑪麗亞剛在路上走了幾步,一個年輕人便朝他們走來。
「日安,霞德琳先生。日安,瑪麗亞小姐。真巧遇見你們,畢竟你們的田地在河的上游,我也不常來這兒。」
他的目光大膽地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梭。當他移開視線時,那似乎只是經過一番思量,出於禮貌,但很快地,他的目光又會再度投回,帶著清澈、銳利且充滿天真渴求的眼神,再次細細打量、探詢。
「弗朗索瓦·帕拉迪斯!」霞德琳老爹驚訝地說,「的確很巧,弗朗索瓦,我好久沒見到你了。而且你父親也過世了。你還留著那塊地嗎?」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好奇地看著瑪麗亞,帶著一抹單純的微笑,彷彿在等她也說些什麼。
「你還記得米斯塔西尼的弗朗索瓦·帕拉迪斯嗎,瑪麗亞?他沒怎麼變。」
「您也沒變,霞德琳先生。您女兒就不一樣了,她變了,不過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
他們前一天才在聖米歇爾-德-米斯塔西尼(Saint-Michel-de-Mistassini)度過了陽光普照的下午;然而,七年後再次見到這位年輕人,當他的名字被喚出,瑪麗亞的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個比昨日所見更清晰、更生動的畫面:那座巨大的紅色有頂木橋,長得出奇,像一艘停泊的諾亞方舟;兩岸峭壁般拔地而起,形成高聳的山丘;舊修道院依偎在河岸與山腳之間,河水奔騰翻滾,自大急流上方如巨型階梯般傾瀉而下。
「弗朗索瓦·帕拉迪斯!……當然,爸爸,我記得弗朗索瓦·帕拉迪斯。」
心滿意足的弗朗索瓦,此刻正回答著剛才的問題。
「沒有,霞德琳先生,我沒留著那塊地。老人家過世後我就把一切都賣了,從那以後,我幾乎一直在林子裡工作,或是打獵,或是與米斯塔西尼大湖或乾草河的印第安人做生意。我還在拉布拉多待了兩年。」
他的目光再次從薩穆埃爾·霞德琳轉到瑪麗亞身上,而瑪麗亞則謙遜地移開了視線。
「你們今天就回去嗎?」他問道。
「是的,午餐後馬上就走。」
「很高興見到你們。大概兩三週後,等冰一融,我們就會沿著河往上游走,經過你們家那邊。我現在正跟一些比利時人收印第安人的毛皮。等河水第一波清澈了,我們就動身。要是到時候路過你們家地界,就在瀑布上頭那塊,我會找個晚上過去看看你們。」
「沒問題,弗朗索瓦,我們會等你。」
沿著佩里邦卡河,赤楊樹形成了一道長而密的灌木叢;但它們光禿的枝椏遮不住陡峭的河岸,也遮不住廣闊冰封的水面,更遮不住緊貼對岸的幽暗森林邊緣。在筆直參天樹木的荒涼與凍結水面的赤裸荒涼之間,只留下幾片狹窄的田地,上面往往還散佈著樹樁,狹窄得彷彿被這片蠻荒之地緊緊勒住了脖子。
對瑪麗亞·霞德琳而言,她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一切,卻絲毫沒有感到荒涼或可怖。從十月到五月,她所見過的景色皆是如此,甚或更加原始、更加悲涼,離人菸和農耕更遠。然而,即使是今天早上圍繞她的一切,似乎也突然變得柔和起來,被一種慰藉、某種珍貴而美好的事物所照亮,那是她現在可以期待的。春天來了,或許……又或者,是另一種即將來臨的喜悅,它正朝她走來,卻不透露自己的名字。
薩穆埃爾·霞德琳和瑪麗亞去與親戚阿扎爾瑪·拉魯什(Azalma Larouche)共進午餐,他們昨夜便是在阿扎爾瑪家過夜。屋裡只有他們和女主人,阿扎爾瑪寡居多年,還有她的內弟,老納澤爾·拉魯什。阿扎爾瑪是個高瘦、面部輪廓模糊得像個孩子一樣的女人,她說話語速極快,在廚房準備飯菜時幾乎不停歇。她偶爾會停下來,坐在訪客對面,與其說是為了休息,不如說是為了給接下來的話增添幾分鄭重。然而,幾乎立刻,她又得忙著為一道菜調味,或調整桌上盤碟的擺放,於是她的獨白便在碗盤鏗鏘與鍋子晃動的聲響中繼續著。
豌豆湯很快就準備好了,並端上桌。兩個男人一邊吃著,一邊談論他們土地的開墾進度以及春季冰層的狀況。
「你們今晚應該還能過河,」納澤爾·拉魯什說,「不過會很吃力,我估計你們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了。瀑布下面的水流非常湍急,而且已經連續下了三天雨。
「大家都說冰還會持續很久呢。」他嫂子回道。「你們今晚乾脆再住一晚吧,晚飯後村裡的年輕人會過來玩。瑪麗亞在你帶她回深山老林前,總得讓她多開心一下。」
「她在聖普里姆已經玩得很開心了,幾乎天天晚上唱歌玩遊戲。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午飯後就會馬上把馬車套好,這樣就能早點兒趕到。」
老納澤爾·拉魯什談起早上的佈道,他覺得那非常令人信服而且很棒;接著,經過一段沉默後,他突然問道:
「你們烤了嗎?」
他嫂子驚訝地看了他幾眼,才終於明白他是在問麵包。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
「你們的水泵,運轉得好嗎?」
言下之意是桌上缺水。阿扎爾瑪起身去取水,在她身後,老人對著瑪麗亞·霞德琳眨了眨眼,帶著一絲促狹。
「我跟她說話都用『譬喻』的方式,」他輕聲說,「這樣比較有禮貌。」
屋裡的木板牆上貼滿了舊報紙,上面點綴著農機製造商或糧商贈送的日曆,以及一些宗教版畫:一幅幾乎沒有透視感、色彩鮮明的聖安妮-德-博普雷大教堂(Sanctuaire Sainte-Anne-de-Beaupré)複製品;教宗庇護十世的肖像;還有一張彩色印刷品,畫中聖母瑪利亞帶著蒼白的微笑,展示著她流血並散發金光的聖心。
「這裡比我們家漂亮。」瑪麗亞心想。
納澤爾·拉魯什繼續用他的「譬喻」的方式讓人服侍他。
「你們的豬是不是很瘦啊?」他問道。或者:「你們喜歡本地產的糖嗎?我呢,就是沒理由地喜歡。」
阿扎爾瑪會再給他第二片燻肉,或是從櫥櫃裡拿出楓糖麵包。當阿扎爾瑪對他這些反常的舉動感到生氣,要求他像平常一樣自己動手時,他總能用滿懷歉意的善意將她安撫下來。
「沒事,沒事。我不會再這樣了。但是你以前習慣了嘲笑,阿扎爾瑪。當你招待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時,就得聽這些嘲笑啊。」
瑪麗亞笑了笑,心想,她父親和納澤爾有幾分相似。兩人都是又高又壯,頭髮灰白,臉龐曬得像皮革一樣,而他們明亮的雙眼中,有著同樣的永恆青春,那是魁北克鄉村男人們永恆的淳樸常賦予他們的。
飯後他們幾乎立刻就出發了。雪面被初春的雨水融化,又在夜晚的寒冷下再次結冰,變得異常光滑,在雪橇的滑板下疾速飛馳。他們身後,聖讓湖對岸那高聳的藍色山丘,標示著地平線的盡頭,隨著他們沿著河面長長的彎曲向上行進,漸漸消失不見。
經過教堂時,薩穆埃爾·霞德琳若有所思地說道:
「彌撒真美。我常懊悔我們離教堂這麼遠。或許不能每個星期天都去禮拜,讓我們不像其他人那麼幸運。」
「這不是我們的錯,」瑪麗亞嘆息道,「我們住得太遠了!」
她父親又搖了搖頭,滿臉遺憾。莊嚴的禮拜儀式、拉丁文的聖歌、點燃的蠟燭,以及週日彌撒的肅穆,每次都讓他充滿了巨大的虔誠。又走了一小段路後,他開始唱起歌來:
我終有一天會去見她,
坐在她的寶座旁,
領受我的皇冠
輪到我來統治……
他嗓音宏亮而準確,滿懷陶醉地放聲歌唱。但很快地,他的眼睛閉上了,下巴也漸漸垂到胸前。馬車總是讓他犯困,而他的馬,猜透了主人慣常的睡意,便放慢了腳步,最終成了步行。
「走啊,查爾斯-歐仁!(Charles-Eugène)」
他猛地驚醒,伸手去拿鞭子。查爾斯-歐仁無奈地恢復了小跑。幾代人以前,一位霞德琳家族的成員與一位名叫查爾斯-歐仁的鄰居有過長期的爭執,他便立刻將那些名字給了他那匹灰心、有些跛腳的老馬,只為了讓自己每天都能得意地,在敵人門前大聲喊叫:
「查爾斯-歐仁,你這大不速之客!這醜陋、沒被馴服的畜生!走啊,查爾斯-歐仁!」
一個世紀以來,那場爭執早已結束並被遺忘;但霞德琳家族卻一直沿用「查爾斯-歐仁」這個名字來稱呼他們的馬。
聖歌再次響起,洪亮且充滿神秘的虔誠:
到天上,到天上,到天上,
我終有一天會去見她……
接著,睡意再一次佔了上風,歌聲漸弱,瑪麗亞拾起父親手中鬆脫的韁繩。
結冰的路徑沿著結冰的河流延伸。對岸的房屋稀疏地散佈著,彼此之間悲愴地遙隔,每一棟都圍繞著一片開墾過的土地。這片土地的後方及兩側,都是森林一直延伸到河岸:深綠色的柏樹林作為背景,其間偶爾顯露幾棵樺樹的樹幹,潔白而光禿,如同廢墟中神殿的石柱。
小路的另一邊,開墾過的土地更寬闊、也更連續;房屋更為密集,彷彿是村莊的前哨;但光禿的田野後方,森林的邊緣總是若隱若現,像一道陰影般,在冰冷的白色大地與灰濛濛的天空之間,形成一條無盡的暗色地帶。
「查爾斯-歐仁,走快點!」
霞德琳老爹醒了過來,他伸出手去拿鞭子,做出他慣常那種溫和的威脅動作;然而,當馬在走了幾步快步後再次放慢時,他已經又睡著了,雙手攤開放在膝上,露出馬皮手套那光滑的掌心,下巴抵在厚實的大衣毛領上。
兩英里後,小徑攀上陡峭的山坡,徑直深入林地。從村莊方向延伸而來的平地上的房屋驟然消失,視野中只剩下從白色大地中拔地而起的無數光禿樹幹。連永恆的深綠色冷杉、雲杉和柏樹也變得稀疏。零星幾棵生氣盎然的幼樹,淹沒在地上無數被雪覆蓋的枯骨,或是那些仍舊矗立、乾枯焦黑的骨骸之間。二十年前,這裡曾發生大火,新的植被才剛在枯死的樹幹和燒焦的樹樁間冒出頭。山丘一個接一個,小徑則以連綿不絕的下坡和上坡穿梭其中,坡度僅比洶湧海浪的波峰稍深。
瑪麗亞·霞德琳裹緊身上的皮大衣,將雙手藏在灰山羊皮的馬車大袍下,半閉著眼睛。這裡沒什麼可看的;在村莊裡,新建的房屋和穀倉可能一季之間就拔地而起,或者空置坍塌;但森林的生命卻如此緩慢,若要等待並記錄下任何變化,所需的不只人類的耐心。
查爾斯-歐仁這匹馬,是這條路上唯一完全清醒的生命。雪橇在堅硬的雪面上輕易滑行,擦過兩側與車轍平齊的樹樁;查爾斯-歐仁精準地跟隨每一個彎道,大步小跑下短坡,再以緩慢的步伐爬上對面的斜坡,牠是一匹經驗豐富的畜牲,完全有能力將主人帶到家門口的門廊,而無需任何指令或韁繩的牽引。
又走了幾英里,森林再次敞開,讓河流重現眼前。小徑從高原的最後一個山丘俯衝而下,幾乎到達與冰面齊平的高度。在綿延一英里的上坡河岸上,三棟房屋稀疏地散佈著;但這些房子比村莊裡的還要原始得多,它們身後幾乎看不到任何開墾的田地,幾乎沒有夏季農作物的痕跡,彷彿它們被建在那裡,僅僅是為了證明人類的存在。
查爾斯-歐仁猛地向右轉,前腿繃緊,在斜坡上減速,最終在冰緣戛然而止。霞德琳老爹睜開了眼睛。
「看,父親,」瑪麗亞說,「繩子!」
他拿起韁繩,但在讓馬重新啟程之前,他靜止了幾秒,仔細觀察著結冰的河面。
「冰面上有些水了,」他說,「雪也融了,但我們應該還是能過去。走吧,查爾斯-歐仁!」
馬嗅了嗅白色的冰面才敢走上去,然後徑直向前。冬季固有的車轍已經消失了;那些間隔種植、作為路標的年輕冷杉幾乎都倒下了,橫臥在半融的雪中;經過小島附近時,冰面兩次發出龜裂聲,但都沒有斷裂。查爾斯-歐仁輕快地向查爾斯·林賽(Charles Lindsay)的房子小跑而去,那房子在對岸清晰可見。然而,當雪橇到達水流中央,大瀑布下方時,它必須減速,因為那裡薄薄的水層浸濕了雪。他們緩緩靠近河岸;只剩下三十英尺的距離時,冰面開始再次龜裂,並在馬蹄下波動。
霞德琳老爹站了起來,這次他徹底清醒了,皮草帽下雙眼炯炯有神,目光堅定。
「查爾斯-歐仁,走!快走!」他用他那粗獷的大嗓門喊道。
老馬將蹄上的冰爪釘進半液態的雪中,並用盡力氣,一躍一躍地向河岸奔去。就在他們上岸的一瞬間,一塊冰板在雪橇滑板下輕微翻轉並沉入水中,留下一個清澈的水洞。
薩穆埃爾·霞德琳轉過身。
「我們將是這一季最後一批過河的人了。」他說道。
他讓馬喘了口氣,才開始爬坡。
很快,他們便離開大路,轉入另一條深入林中的小徑。那條路幾乎只是一條簡陋的小徑,沿途依然滿是樹根,它巧妙地彎彎曲曲,避開了裸露的岩石和樹樁。小徑爬上一個山坡,在燒毀的林地中蜿蜒穿過高原,偶爾能瞥見陡峭的山坡向下延伸、湍急的河流中的岩石,以及瀑布上方變得更加險峻的對面山坡。隨後,視線又重新回到橫臥的枯木和焦黑樹樁的荒蕪景象中。
繞過幾處石灰岩山坡後,身後的景物彷彿重新合攏起來;燒毀的林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冷杉和雲杉構成的陰暗森林;亞歷克河的山脈兩三次在遠方遙遙可見。很快,旅行者們便同時發現了一片開墾過的土地、一縷升起的炊菸,以及一陣陣狗吠聲。
「他們會很高興再見到你,瑪麗亞,」霞德琳老爹說,「大家都想你了。」
[i] 佩里邦卡(Péribonka)是今加拿大魁北克省的一個市鎮,隸屬於瑪麗亞-霞德琳地區縣。它位於佩里邦卡河的河口,該河在聖讓湖北岸形成了一個海灣。 法國作家路易·埃蒙(Louis Hémon,1880-1913)於1912年在佩里邦卡度過了數月,期間他為他的著名小說《瑪麗亞·霞德琳》撰寫了筆記。
[ii] 聖讓湖(Lac Saint-Jean)是今加拿大魁北克省中南部勞倫森高地的一個較大、相對較淺的湖泊。
[iii] 羅貝瓦爾(Roberval)是今加拿大魁北克省勒多邁納迪羅伊地區縣聖讓湖西南岸的城市。
[iv] 米斯塔西尼(Mistissini )是一座克里族小鎮,位於魁北克最大的天然湖泊米斯塔西尼湖的東南角。
[v] 原文想表達的是,這些人在與年輕姑娘聊天時,使用了更為親密隨意的「tu」而非正式的「vous」,這體現了魁北克地區特有的一種親近且不拘禮節的交流方式,也因為他們大多從小相識。
[vi] 聖普里姆是加拿大魁北克省的一個市鎮,位於今勒多邁納迪羅伊地區縣級行政區內。
[vii] 翁弗勒爾是今魁北克省紹迪埃-阿巴拉契斯地區貝勒夏斯縣的一個市鎮。
[viii] 聖吉迪翁或聖吉迪翁德格蘭蒙特(Saint-Gédéon de Grandmont) 是位於加拿大魁北克省薩格奈-聖讓湖行政區聖讓東湖地區的一個地方市鎮。
[ix] 一長串沿著森林邊緣劃分的特許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