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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北克故事與短篇小說集: 新法蘭西的舊夢》樣章

魁北克故事與短篇小說集:新法蘭西的舊夢

目錄

一位好奇的加拿大人… 3

澤利姆(故事)… 4

佚名… 6

卡納瓦加的鐘聲… 7

約瑟夫·杜特(Joseph Doutre)… 11

兄與妹… 12

歐內斯特·加農(Ernest Gagnon)… 28

失望的男人… 28

C. V. 杜邦(?-1845)… 32

弗朗索瓦絲·布呂農… 33

路易·呂西耶 (Louis Lussier) 63

他和她… 64

夢想與幸福… 68

P. B. 德·拉布呂耶爾… 71

蘇必利爾湖的海妖… 72

G. de B. 74

神秘之塔… 75

奧古斯特·阿尚特爾 (Auguste Achintre) 85

向亡者致敬… 86

盧西尼昂(A. Lusignan)… 99

一夕之間的三個悲劇… 100

安德烈-羅莫阿爾德·謝里埃和奧迪勒·謝里埃… 105

聖多明各的一幕… 106

一個加拿大-高盧人的故事… 109

阿道夫和歐仁… 118

一次會面… 124

一位好奇的加拿大人

《澤利姆的故事》(L’histoire de Zélim)於1778年12月30日首次刊載於《蒙特婁文學公報》,署名為「一位好奇的加拿大人」。作品一經發表,便在當時小小的文學圈中掀起軒然大波。有人指責作者抄襲一位法國作家。至今,這個筆名背後的身分仍舊是個謎。

澤利姆(故事)

神聖的智慧啊!你的啟迪於我心靈,一如晨露之於枯萎之花,使我枯木逢春。那被虛妄之毒所侵蝕的幸福感,如今在我心中重新點燃。我曾迷失於深淵邊緣,再無回頭路,我的心神困擾,腦中只剩下虛無縹緲的幻想。直到你將澤利姆這個鮮明的榜樣呈現於我眼前,我才立刻從黑暗中走出,重回真理之道。我的孩子,請聽我說!請聽這個不幸之人的真實故事。

當歲月的枷鎖壓在你的身上,你的頭髮如同池塘中嬉戲的天鵝般雪白,那時,你將召集你的家人,聚集在古老的無花果樹蔭下,將我現在所說的一切複述給他們聽。他們會將此代代相傳,直至世紀盡頭,好讓世人學會尊重至高無上的主宰所下的旨意,永遠不要抱怨他的天意。

在某位權勢顯赫者的奢華花園裡,住著一個深受眾神寵愛的凡人。從孩提時代起,他唯一的職責就是每天多次為被烈日曬乾的花朵澆水。在他的卑微境況中,他感到快樂,因為他沒有那些貪婪凡人心中吞噬一切的慾望。幸福總是遠離金碧輝煌的宮殿,更常棲息於茅草屋下,在簡樸中自得其樂。正是這份幸福,為農夫的額頭灑下寧靜,而富人身處財寶之中,其蒼白憔悴的眼神卻只剩下驚恐。

晨曦初現,快樂的澤利姆便欣然開始他尋常的工作;當太陽在天邊落下時,他正忙著準備一頓簡單的晚餐,享受著充滿魅力的休憩,而這份休息,因一天的辛勞而顯得更加珍貴。如果他的幸福能持續下去,那將是完美的。

然而,唉!就像被微風輕輕吹拂的葉子,人的心總是不斷動盪。他的命運如此悲涼,從不認為自己是幸福的:野心總會追尋他,即使在最偏遠的隱居之地。「為什麼,」有一天他凝視著蘇丹的宏偉宮殿自言自語道,「命運待我如此不公,讓我生為卑微的園丁?我在大地上如此微不足道,就像浩瀚自然中的一個原子;而其他人卻在富足、尊榮和財富中,安然度過最幸運的日子?是的!王座上的幸福一定比茅屋裡的大得多,這茅屋甚至無法完全遮擋季節的侵襲。」

這致命的念頭一佔據他的心靈,他的心便成了幻象的海洋,幸福沉沒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變得不幸了。

一天傍晚,他一邊抱怨自己的命運,一邊在無盡的小徑上來回踱步,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引向一片月桂林,那裡的樹葉在白天為他遮擋了熾熱的陽光。陣陣低沉的呻吟傳入他的耳中,他驚訝地向前走去,清晰地聽到一個沉浸在痛苦中的男人的聲音。他認出那是蘇丹,正倒在塵土中,撕扯著自己的鬍鬚,捶打著胸膛。「我的命運多麼可悲啊!」他大聲喊道,「我擁有無盡的財富,我的名字讓東方和西方都為之顫抖,可我卻是凡人中最不幸的。我聽說一個不孝的逆子正在密謀加害於我;我曾施予厚恩的僕人們正在背叛我。更糟糕的是,我摯愛的法蒂瑪,法蒂瑪竟然對我不忠!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用新的罪行玷污了我們愛情的純潔,竟與我的敵人聯手,要在我的胸口刺入匕首。啊!殘酷的命運,收回你那些充滿瘟疫的禮物吧,因為它們帶來了太多痛苦。」抽泣聲打斷了他的話語,他沉默了。

澤利姆靜靜地站著,思緒萬千。最終,他的理性穿透了遮蔽它的烏雲。「高大的松樹比脆弱的蘆葦更容易被雷電擊中。」他驚呼道,「暴風雨會襲擊山巔,卻尊重低矮的山谷。凡人地位越高,命運帶給他的打擊就越可怕。噢,天國的真理!從今以後你將銘刻在我心中。」說完這些話,他跪拜在照亮他心靈的永恆之神面前,讚頌祂的偉大,並感謝祂讓他僅僅成為一個簡單的園丁。

一位好奇的加拿大人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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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作 All News 一點人生經驗

譯路榮光:從《重慶破曉》到《聖羅倫斯的迴響》,書寫加國亞馬遜傳奇

最近這段時間,我的內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深深的感激。作為一名文學譯者,能將來自不同文化土壤的故事和詩歌帶到新的語言世界,本身就是莫大的榮幸。而當這些作品能夠獲得讀者的共鳴,甚至在暢銷榜上留下自己的印記時,那份喜悅更是超越了所有努力的疲憊。

今天,我特別想和大家分享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或者說,是一系列好消息,它見證了我譯作旅程的一個高光時刻!

上週,我的譯作《重慶破曉》(此書於2022年出版)在加拿大 Amazon 繁體中文類別中奪得了銷量冠軍,這是我譯者生涯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證明了好的故事無論語言都能觸動人心。而就在本週,這份喜悅得到了延續和倍增!

我的另兩部心血之作——《聖羅倫斯的迴響:魁北克法語詩選(16-20世紀中葉)》《瑪麗亞·霞德琳》,竟然聯手包攬了加拿大 Amazon 繁體中文暢銷書榜的第一和第二名!當我看到榜單上兩本自己的譯作並列第一、第二時,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這不僅是對單一作品的肯定,更是對多年來,我致力於跨文化翻譯這份事業的一種巨大鼓勵。

這份榮耀還延續到了各個細分榜單:

  • 《聖羅倫斯的迴響》,作為中文世界首次有規模地譯介魁北克法語詩歌的嘗試,其意義非凡。它不僅在總榜奪魁,更榮獲 #5 加拿大詩歌#6 法語文學 類別的佳績!這本詩集跨越四百年歷史,從早期法語文明的萌芽直至二十世紀中葉,能獲得如此廣泛的認可,是對這份獨特文學傳統的最好致敬。
  • 《瑪麗亞·霞德琳》這部經典之作,也表現出色,贏得了 #1 移民文學與小說#2 加拿大法語文學 的殊榮!這再次證明了經典作品的持久魅力與深遠影響。

從《重慶破曉》的破曉之光,到《聖羅倫斯的迴響》和《瑪麗亞·霞德琳》的雙重輝煌,這段譯者之路充滿了挑戰,也滿載著收穫。這份成就,凝聚了無數個夜晚的推敲,字斟句酌的堅持,以及對原文作者最深切的敬意。

當然,這份榮耀絕不僅屬於我個人。它屬於每一位選擇閱讀我譯作的讀者,是你們的支持和熱情,讓這些來自遠方的聲音能夠在中文世界中迴響。感謝我的出版社,以及所有在幕後默默付出的夥伴們。

我會繼續努力,秉持初心,作為一名文化擺渡人,將更多動人的故事和詩歌從不同語言的彼岸,帶到華語讀者的眼前。

如果您還未曾感受這些作品的魅力,誠摯邀請您前往 Amazon 平台支持與探索。期待未來能繼續與大家分享更多來自世界的聲音!

再次感謝,祝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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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羅倫斯的迴響:魁北克法語詩選(16-20世紀中葉)》樣章

編者暨譯者序

長久以來,法語文學的璀璨光芒多聚焦於法國本土,而大洋彼岸,聖羅倫斯河畔的魁北克,其獨特的法語詩歌傳統卻如一顆蒙塵的珍珠,在中文世界鮮為人知。這不僅是翻譯的缺憾,更是文化交流的空白。如今,呈現在各位讀者面前的這部詩集,《聖羅倫斯的迴響:魁北克法語詩選(16-20世紀中葉)》,便是試圖填補這一空白的首次嘗試。這不僅是第一部完整且具規模的中譯版魁北克法語詩集,更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絕大多數作品均為首次譯介至中文世界。我們懷著敬畏與熱情,叩響了這扇通往魁北克詩歌殿堂的大門。

本詩集的編輯,力求遵循時間的脈絡,從十六世紀早期法蘭西文明在北美大陸的播撒與詩歌的初步萌芽,一直追溯至二十世紀中葉、那些已進入公共領域的篇章。我們精心選取了各個時期的關鍵人物及其代表作品,旨在為中文讀者勾勒出一幅魁北克法語詩歌的宏大發展圖景——從拓荒者的樸實詠嘆,到浪漫主義的深情迴響,再到現代主義的激越探索。

詩集中,您將會與這些聲音相遇:三首匿名之作,它們是魁北克早期民間詩歌的縮影,質樸而真誠;弗朗索瓦·馬里奧紹·德吉(François Mariouchaud de Guy)和艾蒂安·馬尚(Étienne Marchand)的各一首詩,見證了文學萌芽時期的嘗試;米歇爾·比博(Michel Bibaud)、路易·弗雷謝特(Louis Fréchette)、威廉·查普曼(William Chapman)、龐菲勒·勒梅(Pamphile Lemay)等人的作品,則展現了十九世紀後期魁北克詩壇的黃金時代,他們在民族認同與浪漫抒情之間尋求平衡。

進入二十世紀,詩歌的面貌開始蛻變。我們收錄了勒內·肖迪埃爾(René Chopin)的一首詩,以及讓·奧爾蒙特(Jean Aubert Loranger)的三首,他們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探索。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埃米爾·內里根(Émile Nelligan)這位傳奇詩人的二十四首作品,將引領讀者深入魁北克象徵主義詩歌的迷幻世界。而作為本詩集的壓軸篇章,赫克托·德·聖-德尼·加爾諾(Hector de Saint-Denys Garneau)的整本詩集《凝視與空間之舞》(Regards et Jeux dans l’espace)——共二十八首詩,則代表了魁北克現代詩歌的高度成就,其深邃的哲思與獨特的藝術風格,將為讀者帶來全新的審美體驗。

作為譯者,我們深知將詩歌從一種語言移植到另一種語言的艱難與挑戰。這不僅是詞句的轉換,更是意境、情感、節奏與文化內涵的再造。為此,我們在力求忠實於原詩精髓的基礎上,更以多樣化的筆法重現這些作品的藝術魅力。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面對魁北克法語詩歌的古典韻味與特定時期的風格,我們在部分譯文中勇敢地進行了古體詩的嘗試。這不僅是為了在中文語境中尋找與法語詩歌聲韻、意象的對應,更是希望借助中文古詩詞的深厚底蘊,賦予譯作一種超越時空的古典美感與詩性。這種努力,旨在讓讀者在領略異域風情的同時,也能感受到中文詩歌本身的豐富表現力,讓譯作本身成為一次與原詩和中文傳統的雙重對話。

這部詩集的出版,不僅是一次文學的引介,更是一場跨越時空的文化對話。願這些來自聖羅倫斯河畔的詩歌,能在中文讀者的心中激起迴響,豐富我們的文學視野,加深我們對世界多元文化的理解。

感謝所有為此詩集付出努力的學者、編輯和工作人員。

編者暨譯者 謹識

一一四年七月

多倫多

目錄

編者暨譯者序… 2

新法蘭西的黎明:筆墨與戰火交織的歲月… 7

清泉邊… 8

菲利普將軍之歌… 10

十八世紀:新法蘭西的文學與覺醒… 12

新法蘭西的鐘聲… 14

當喬治三世奪取加拿大… 18

十九世紀:魁北克文學的曙光… 20

伐木工人… 21

序言… 25

美洲… 28

致我的兩位母親… 35

晨歌… 40

二十世紀上半葉:魁北克文學的蛻變與回響… 44

極地風光… 47

港口… 51

地理意象:蒙特婁… 53

在北緯45度… 55

旅行者… 57

——獻給我的父親… 57

黃金之船… 59

冬夜… 60

受難基督… 62

葡萄酒之歌… 63

智性月光… 66

我的靈魂… 67

昔日琴鍵… 69

搖籃前… 70

藝術家之夢… 71

白色綺想… 72

懇請… 73

愛之五月… 74

五點鐘… 77

獻給伊格納西·帕德雷夫斯基… 79

秋… 80

老街… 81

弒神者… 83

雪地聖母… 85

克里奧爾幻想… 87

山茶花… 88

葬禮樂章… 90

老藝術家的聖誕… 92

女工之歌… 93

——獻給德尼·朗克托… 93

無所依傍… 96

遊戲… 97

我們不是… 100

舞蹈之觀… 101

我眼之河… 103

孩子們… 104

肖像… 106

風吟葉… 108

水彩… 109

笛聲… 110

柳(其二)… 111

榆… 112

柳(其二)… 113

逆光之松… 115

雙色風景襯天際… 117

亡者索飲… 119

憂鬱… 122

緊閉的屋… 123

炙熱… 126

永恆的開端… 129

往昔… 131

派系… 133

你曾以為一切靜好… 135

我等何為?… 138

小小的末日… 141

迎納… 144

鳥籠… 147

伴隨… 149

黃金之船

埃米爾·內利根(1899)

它曾是艘輝煌巨艦,以純金鑿刻鑄就:

桅杆直指蒼穹,航行於杳渺深海;

愛之塞浦路斯,髮絲披散,裸身赤體,

炫耀般立於船頭,在熾烈驕陽下。

然一夜突襲,它撞上了那巨大礁岩,

在詭譎莫測、美人魚歌唱的海洋;

恐怖的沉船傾斜了它的船身。

沒入深淵,那不朽的墓穴。

它曾是艘黃金之船,那半透明的舷壁,

顯露無盡寶藏,卻被凡俗水手,

以厭憎、仇恨與病態,彼此爭奪。

在那短暫的風暴中,它餘下些什麼?

我的心,這艘被遺棄的船,又歸向何方?

唉!它已沉沒於夢想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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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亞·霞德琳》樣章

若您喜歡這個故事,歡迎在 Amazon 上購買全書,繼續感受魁北克這片土地上的堅韌與溫情。

譯者序

在浩瀚的法語文學星空中,法國本土的璀璨光芒無疑是奪目的,然而,這也無意間讓魁北克文學這塊獨特的瑰寶,長久以來被無情地掩埋在黯淡之中。許多來自這片北美法語之地的故事與聲音,如同深藏於大地之下的璞玉,鮮少有機會展現其溫潤光華與獨特魅力。作為譯者,我一直深信,這些承載著魁北克人民歷史、文化與精神的作品,值得被更廣闊的世界所看見。

《瑪麗亞·霞德琳》(Maria Chapdelaine)無疑是魁北克文學皇冠上的一顆璀璨明珠。這部由路易·埃蒙(Louis Hémon)寫就的經典之作,不僅在法語世界享有盛譽,其深刻的在地關懷與普世的人性描繪,早已超越了語言與國界的限制。它曾被譯成英文,四度改編成電影,甚至今天聖讓湖畔部分地區的行政區劃都直接命名「瑪麗亞-霞德琳地區縣」,足見其藝術價值與生命力。然而,令人惋惜的是,這部描繪魁北克拓荒者堅韌精神的傑作,百年來都未擁有一部正式的中文譯本,使得廣大的華語讀者無緣親炙其文字之美與文化深度。

因此,我深感榮幸能完成這項首次壯舉,為《瑪麗亞·霞德琳》獻上我的譯筆,使其首次以完整的中文面貌與讀者見面。這不僅是此書跨越語言藩籬的重要一步,更是讓魁北克這片充滿魅力的土地及其人民的故事,能在華語世界迴響的寶貴契機。我希望透過這次翻譯,能讓更多讀者領略到魁北克文學的獨有風味——它既有法語的細膩與優雅,又飽含著北美廣袤土地的壯麗與挑戰,以及居住在這片土地上人們那份特有的堅韌與溫情。

作為我個人首次嘗試翻譯法文文本,這無疑是一次充滿挑戰但也極富意義的旅程。在翻譯過程中,我竭力在「信、達、雅」之間尋求平衡。對於原文中大量出現的魁北克法語特有詞彙及表達,我力求透過意譯與語境補足的方式,在中文中找到最貼切的對應,以保留其原汁原味的生活氣息與文化意涵。同時,我也特別留意文字的節奏感與畫面感,力求將埃蒙筆下那種詩意的敘述、對自然景觀的細膩描繪,以及人物內心世界的微妙變化,鮮活地呈現在讀者眼前。例如,原文中對嚴酷冬季、春季解凍、乃至人物心境轉折的描寫,我都盡力透過中文詞彙的選擇與句式的調整,來再現其韻味。然而,語言轉換終究是一門藝術,深知才疏學淺,譯文中必有未能盡善盡美之處,懇請各位讀者不吝指正。您的寶貴意見將是我未來學習與精進的最大動力,也期待能藉此開啟更多魁北克文學在華語世界的交流。

114年夏於多倫多

1

「彌撒禮成。」

佩里邦卡[i]教堂大門敞開, 信眾們魚貫而出。

一刻鐘前,這座教堂還顯得格外荒涼,它兀自矗立在佩里邦卡河畔高高的河岸邊,緊鄰著路旁。河面冰封雪蓋,儼然一片平原。積雪也厚厚地鋪在小徑和原野上,因為四月的太陽只從灰濛濛的雲層中投下幾縷毫無暖意的光線,而春日的大雨尚未降臨。

這片冰冷的白色,木造教堂與稀疏幾間木屋沿路散落的景象,以及近得彷彿構成威脅的幽暗森林邊緣,一切都訴說著這片嚴酷土地上艱辛的生活。然而,就在此刻,男人們和年輕人跨出教堂大門,在寬闊的門廊上三五成群地聚集起來。親切的問候聲、群體間此起彼落的戲謔呼喚,以及嚴肅或愉悅的談話聲不絕於耳,立刻證明了這些人屬於一個被不屈不撓的歡樂所塑造的民族,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止他們開懷大笑。

鐵匠塔代·佩桑特(Thadée Pesant)的兒子,克萊奧法斯·佩桑特(Cléophas Pesant),已經為自己夏天穿的淺色衣裳感到自豪了。那是一套有著寬大墊肩的美式服裝;只不過,在這個依舊寒冷的星期天,他還是戴著他的冬帽——一頂黑布鴨舌帽,帽耳內襯著兔毛——而不是他心心念念想戴的那頂硬挺氈帽。

他身旁站著艾吉德·西瑪(Egide Simard),以及其他像他一樣乘雪橇遠道而來的人,他們走出教堂時,正扣上厚重的皮草大衣,並用紅色圍巾將腰身束緊。村裡的年輕小伙子們,穿著水獺毛領的皮大衣顯得格外時髦,他們恭敬地和老納澤爾·拉魯什(Nazaire Larouche)談話。拉魯什是個高大的灰髮老人,有著寬闊結實的肩膀,他來做彌撒時並未更換日常的裝束:一件羊皮內襯的棕色短帆布衫,打著補丁的褲子,以及一雙穿在麋鹿皮軟靴裡的厚實灰羊毛襪。

「那麼,拉魯什先生,河對岸一切都還順利嗎?」

「還不錯,年輕人們。還不錯!」

每個人都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菸斗和裝滿手工切碎菸葉的豬膀胱袋,在一個半小時的壓抑之後,心滿意足地抽起菸來。一邊聊著天氣、即將來臨的春天、聖讓湖[ii]和河上冰層的狀況,以及他們的生意和教區裡的新聞。他們就像是那些因為路途遙遠和道路難行,每週只能見上一次面的人們一樣,話匣子一打開便滔滔不絕。

「湖面冰層還算結實,」克萊奧法斯·佩桑特說道,「可河面就沒那麼安全了。這個禮拜,島嶼對面的沙洲邊緣冰層已經裂開,因為那裡整個冬天都有熱水湧出,形成了冰窟。」

其他人則開始談論可能的收成,甚至還沒等到大地露出本來面貌。

「我告訴你們,今年收成會很差,」一位老人說,「土地在最後一場雪前就已經凍結了。」

接著,談話聲漸漸低了下來,人們的目光轉向了門廊的第一級臺階,拿破崙·拉利貝爾泰(Napoléon Laliberté)正準備從那裡,像每週一樣,高聲宣佈教區的新聞。

他紋絲不動地靜立片刻,等待著寂靜降臨。雙手深深插在他那件寬大的山貓皮大衣口袋裡,眉頭緊蹙,在深深壓低的皮草帽下,靈動的雙眼半闔著;當四周終於安靜下來時,他便使出全身力氣大聲播報消息,那聲音就像是馬車夫在爬坡時吆喝著他的馬匹。

「碼頭工程要重新啟動了……我已經收到政府撥款,所有想找工作的人,只要在晚禱前過來找我就行!如果你們想讓這筆錢留在教區,不流回魁北克城,就趕緊來應聘吧。」

有些人走向他;另一些人則漠不關心,只是笑了笑。一個心懷嫉妒的人低聲說道:

「那誰會當那個每天三塊錢的『工頭』呢?還不是老頭子拉利貝爾泰……」

但他這麼說,語氣多是嘲諷而非惡意,最後自己也笑了出來。

拿破崙·拉利貝爾泰始終把手插在他那件大衣口袋裡,挺直身子,在門廊最高的臺階上雙肩後展,繼續大聲疾呼:

「下週,一位來自羅貝瓦爾[iii]的測量員將會到教區來。如果有人想在夏天重建圍籬前測量他們的土地,就請說一聲。」

這條消息並未引起任何波瀾。佩里邦卡的農民根本不在乎校正土地界限會讓他們多得或少失幾平方英尺,因為對其中最勤奮的人來說,他們名下的土地還有三分之二,也就是無數英畝的森林或大草原,正等著他們去開墾。

拉利貝爾泰繼續說道:

「現在有兩位富商要收購毛皮!如果你們手上有熊皮、貂皮、麝鼠皮或狐狸皮,務必在週三前到商店找他們。或者,也可以聯繫與他們同行的米斯塔西尼[iv]的弗朗索瓦·帕拉迪斯(François Paradis)。他們現金充足,所有一級毛皮都會當場支付!」

他播報完了所有消息,走下門廊的階梯。一個臉上帶著狡黠笑容的小個子男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誰想買我那頭優良品種的漂亮小豬仔?」男人一邊問,一邊用手指了指腳邊一個在袋子裡蠕動的、模糊不清的團狀物。

他話音剛落,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我們知道啦,奧爾米達斯你那優良品種的豬仔!大得跟老鼠一樣,跳籬笆卻快得跟松鼠似的。」

「二十五分錢!」一個年輕人嘲諷地喊道。

「五十!」

「一塊錢!」

「別傻了,讓。你老婆才不會讓你花一塊錢買那隻豬呢。」

讓卻堅持著。

「一塊錢。我絕不反悔。」

奧爾米達斯·貝呂貝(Hormidas Bérubé)臉上露出輕蔑的神情,等待著更高的叫價;然而,只有更多的嘲弄和笑聲。

與此同時,婦女們也陸續走出教堂。無論年輕年老,無論美貌平凡,她們幾乎都穿著體面,或是皮草大衣,或是厚實的毛呢外套。因為對她們而言,週日彌撒是生活中難得的盛事,為此她們都捨棄了日常粗麻上衣和家織的羊毛裙。一個外地人或許會驚訝,在這片蠻荒之地,她們竟能顯得如此優雅,在這廣袤荒涼的林地與雪景中,她們是如此典型的法蘭西風情。這些農村婦女,穿著打扮絕對不輸法國省城裡的大多數年輕小資產階級女性。

克萊奧法斯·佩桑特等著獨自一人的路易莎·特朗布萊(Louisa Tremblay),兩人一同沿著木板人行道走向村裡的房子。另一些人則滿足於與擦身而過的年輕姑娘們愉快地聊上幾句,他們以魁北克地區特有的隨意口吻稱呼對方為「你」[v],也因為他們幾乎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緣故。

皮特·戈德羅(Pite Gaudreau),雙眼望著教堂大門,開口宣布:

「瑪麗亞·霞德琳從聖普里姆(Saint-Prime)[vi]散步回來了,霞德琳老爹來接她。」

村裡有幾個人,霞德琳一家與他們素不相識,幾乎都是陌生人。

「薩穆埃爾·霞德琳(Samuel Chapdelaine),就是那個在翁弗勒爾(Honfleur)[vii]上方、河對岸林子裡有塊地的人?」

「就是他。」

「那跟他在一起的姑娘,是他女兒吧?瑪麗亞……」

「對。她在聖普里姆她母親的娘家那邊待一個月了。是布沙爾家的人,聖吉迪翁(Saint-Gédéon)[viii]的威爾弗里德·布沙爾(Wilfrid Bouchard)的親戚……」

好奇的目光都轉向了門廊上方。其中一個年輕人以鄉村人的方式,表達了對瑪麗亞·霞德琳的讚美:

「一個漂亮、健壯的姑娘!」他說道。

「當然!一個漂亮健壯的姑娘,而且還很能幹。就是可惜,她家住得太偏了,在林子裡頭。村裡的年輕小夥子,哪能輕易去她家串門啊?得過河,往瀑布上頭走,足足十二英里多,最後幾英里幾乎連路都沒了,怎麼去啊?」

他們帶著自鳴得意的笑容看著她,一邊談論著這位幾乎遙不可及的美麗姑娘;然而,當她與父親一同走下木製門廊的階梯,從他們身旁經過時,他們卻感到一陣尷尬,笨拙地往後退縮,彷彿她與他們之間,除了那條必須渡過的河流,以及十二英里顛簸的林間小路之外,還有著什麼更難以跨越的阻礙。

教堂前聚集的人群逐漸散開。一些人聽完所有消息後便各自回家;另一些人則在離開前,前往村裡兩個聚會點中的一個——神父住宅或商店——待上一個小時。那些來自「林區」[ix]的人,則一個接一個地解開排好的馬匹,將雪橇駕到教堂階梯下,好讓婦女和孩子們上車。

薩穆埃爾·霞德琳和瑪麗亞剛在路上走了幾步,一個年輕人便朝他們走來。

「日安,霞德琳先生。日安,瑪麗亞小姐。真巧遇見你們,畢竟你們的田地在河的上游,我也不常來這兒。」

他的目光大膽地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梭。當他移開視線時,那似乎只是經過一番思量,出於禮貌,但很快地,他的目光又會再度投回,帶著清澈、銳利且充滿天真渴求的眼神,再次細細打量、探詢。

「弗朗索瓦·帕拉迪斯!」霞德琳老爹驚訝地說,「的確很巧,弗朗索瓦,我好久沒見到你了。而且你父親也過世了。你還留著那塊地嗎?」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好奇地看著瑪麗亞,帶著一抹單純的微笑,彷彿在等她也說些什麼。

「你還記得米斯塔西尼的弗朗索瓦·帕拉迪斯嗎,瑪麗亞?他沒怎麼變。」

「您也沒變,霞德琳先生。您女兒就不一樣了,她變了,不過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

他們前一天才在聖米歇爾-德-米斯塔西尼(Saint-Michel-de-Mistassini)度過了陽光普照的下午;然而,七年後再次見到這位年輕人,當他的名字被喚出,瑪麗亞的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個比昨日所見更清晰、更生動的畫面:那座巨大的紅色有頂木橋,長得出奇,像一艘停泊的諾亞方舟;兩岸峭壁般拔地而起,形成高聳的山丘;舊修道院依偎在河岸與山腳之間,河水奔騰翻滾,自大急流上方如巨型階梯般傾瀉而下。

「弗朗索瓦·帕拉迪斯!……當然,爸爸,我記得弗朗索瓦·帕拉迪斯。」

心滿意足的弗朗索瓦,此刻正回答著剛才的問題。

「沒有,霞德琳先生,我沒留著那塊地。老人家過世後我就把一切都賣了,從那以後,我幾乎一直在林子裡工作,或是打獵,或是與米斯塔西尼大湖或乾草河的印第安人做生意。我還在拉布拉多待了兩年。」

他的目光再次從薩穆埃爾·霞德琳轉到瑪麗亞身上,而瑪麗亞則謙遜地移開了視線。

「你們今天就回去嗎?」他問道。

「是的,午餐後馬上就走。」

「很高興見到你們。大概兩三週後,等冰一融,我們就會沿著河往上游走,經過你們家那邊。我現在正跟一些比利時人收印第安人的毛皮。等河水第一波清澈了,我們就動身。要是到時候路過你們家地界,就在瀑布上頭那塊,我會找個晚上過去看看你們。」

「沒問題,弗朗索瓦,我們會等你。」

沿著佩里邦卡河,赤楊樹形成了一道長而密的灌木叢;但它們光禿的枝椏遮不住陡峭的河岸,也遮不住廣闊冰封的水面,更遮不住緊貼對岸的幽暗森林邊緣。在筆直參天樹木的荒涼與凍結水面的赤裸荒涼之間,只留下幾片狹窄的田地,上面往往還散佈著樹樁,狹窄得彷彿被這片蠻荒之地緊緊勒住了脖子。

對瑪麗亞·霞德琳而言,她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一切,卻絲毫沒有感到荒涼或可怖。從十月到五月,她所見過的景色皆是如此,甚或更加原始、更加悲涼,離人菸和農耕更遠。然而,即使是今天早上圍繞她的一切,似乎也突然變得柔和起來,被一種慰藉、某種珍貴而美好的事物所照亮,那是她現在可以期待的。春天來了,或許……又或者,是另一種即將來臨的喜悅,它正朝她走來,卻不透露自己的名字。

薩穆埃爾·霞德琳和瑪麗亞去與親戚阿扎爾瑪·拉魯什(Azalma Larouche)共進午餐,他們昨夜便是在阿扎爾瑪家過夜。屋裡只有他們和女主人,阿扎爾瑪寡居多年,還有她的內弟,老納澤爾·拉魯什。阿扎爾瑪是個高瘦、面部輪廓模糊得像個孩子一樣的女人,她說話語速極快,在廚房準備飯菜時幾乎不停歇。她偶爾會停下來,坐在訪客對面,與其說是為了休息,不如說是為了給接下來的話增添幾分鄭重。然而,幾乎立刻,她又得忙著為一道菜調味,或調整桌上盤碟的擺放,於是她的獨白便在碗盤鏗鏘與鍋子晃動的聲響中繼續著。

豌豆湯很快就準備好了,並端上桌。兩個男人一邊吃著,一邊談論他們土地的開墾進度以及春季冰層的狀況。

「你們今晚應該還能過河,」納澤爾·拉魯什說,「不過會很吃力,我估計你們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了。瀑布下面的水流非常湍急,而且已經連續下了三天雨。

「大家都說冰還會持續很久呢。」他嫂子回道。「你們今晚乾脆再住一晚吧,晚飯後村裡的年輕人會過來玩。瑪麗亞在你帶她回深山老林前,總得讓她多開心一下。」

「她在聖普里姆已經玩得很開心了,幾乎天天晚上唱歌玩遊戲。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午飯後就會馬上把馬車套好,這樣就能早點兒趕到。」

老納澤爾·拉魯什談起早上的佈道,他覺得那非常令人信服而且很棒;接著,經過一段沉默後,他突然問道:

「你們烤了嗎?」

他嫂子驚訝地看了他幾眼,才終於明白他是在問麵包。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

「你們的水泵,運轉得好嗎?」

言下之意是桌上缺水。阿扎爾瑪起身去取水,在她身後,老人對著瑪麗亞·霞德琳眨了眨眼,帶著一絲促狹。

「我跟她說話都用『譬喻』的方式,」他輕聲說,「這樣比較有禮貌。」

屋裡的木板牆上貼滿了舊報紙,上面點綴著農機製造商或糧商贈送的日曆,以及一些宗教版畫:一幅幾乎沒有透視感、色彩鮮明的聖安妮-德-博普雷大教堂(Sanctuaire Sainte-Anne-de-Beaupré)複製品;教宗庇護十世的肖像;還有一張彩色印刷品,畫中聖母瑪利亞帶著蒼白的微笑,展示著她流血並散發金光的聖心。

「這裡比我們家漂亮。」瑪麗亞心想。

納澤爾·拉魯什繼續用他的「譬喻」的方式讓人服侍他。

「你們的豬是不是很瘦啊?」他問道。或者:「你們喜歡本地產的糖嗎?我呢,就是沒理由地喜歡。」

阿扎爾瑪會再給他第二片燻肉,或是從櫥櫃裡拿出楓糖麵包。當阿扎爾瑪對他這些反常的舉動感到生氣,要求他像平常一樣自己動手時,他總能用滿懷歉意的善意將她安撫下來。

「沒事,沒事。我不會再這樣了。但是你以前習慣了嘲笑,阿扎爾瑪。當你招待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時,就得聽這些嘲笑啊。」

瑪麗亞笑了笑,心想,她父親和納澤爾有幾分相似。兩人都是又高又壯,頭髮灰白,臉龐曬得像皮革一樣,而他們明亮的雙眼中,有著同樣的永恆青春,那是魁北克鄉村男人們永恆的淳樸常賦予他們的。

飯後他們幾乎立刻就出發了。雪面被初春的雨水融化,又在夜晚的寒冷下再次結冰,變得異常光滑,在雪橇的滑板下疾速飛馳。他們身後,聖讓湖對岸那高聳的藍色山丘,標示著地平線的盡頭,隨著他們沿著河面長長的彎曲向上行進,漸漸消失不見。

經過教堂時,薩穆埃爾·霞德琳若有所思地說道:

「彌撒真美。我常懊悔我們離教堂這麼遠。或許不能每個星期天都去禮拜,讓我們不像其他人那麼幸運。」

「這不是我們的錯,」瑪麗亞嘆息道,「我們住得太遠了!」

她父親又搖了搖頭,滿臉遺憾。莊嚴的禮拜儀式、拉丁文的聖歌、點燃的蠟燭,以及週日彌撒的肅穆,每次都讓他充滿了巨大的虔誠。又走了一小段路後,他開始唱起歌來:

我終有一天會去見她,

坐在她的寶座旁,

領受我的皇冠

輪到我來統治……

他嗓音宏亮而準確,滿懷陶醉地放聲歌唱。但很快地,他的眼睛閉上了,下巴也漸漸垂到胸前。馬車總是讓他犯困,而他的馬,猜透了主人慣常的睡意,便放慢了腳步,最終成了步行。

「走啊,查爾斯-歐仁!(Charles-Eugène)」

他猛地驚醒,伸手去拿鞭子。查爾斯-歐仁無奈地恢復了小跑。幾代人以前,一位霞德琳家族的成員與一位名叫查爾斯-歐仁的鄰居有過長期的爭執,他便立刻將那些名字給了他那匹灰心、有些跛腳的老馬,只為了讓自己每天都能得意地,在敵人門前大聲喊叫:

「查爾斯-歐仁,你這大不速之客!這醜陋、沒被馴服的畜生!走啊,查爾斯-歐仁!」

一個世紀以來,那場爭執早已結束並被遺忘;但霞德琳家族卻一直沿用「查爾斯-歐仁」這個名字來稱呼他們的馬。

聖歌再次響起,洪亮且充滿神秘的虔誠:

到天上,到天上,到天上,

我終有一天會去見她……

接著,睡意再一次佔了上風,歌聲漸弱,瑪麗亞拾起父親手中鬆脫的韁繩。

結冰的路徑沿著結冰的河流延伸。對岸的房屋稀疏地散佈著,彼此之間悲愴地遙隔,每一棟都圍繞著一片開墾過的土地。這片土地的後方及兩側,都是森林一直延伸到河岸:深綠色的柏樹林作為背景,其間偶爾顯露幾棵樺樹的樹幹,潔白而光禿,如同廢墟中神殿的石柱。

小路的另一邊,開墾過的土地更寬闊、也更連續;房屋更為密集,彷彿是村莊的前哨;但光禿的田野後方,森林的邊緣總是若隱若現,像一道陰影般,在冰冷的白色大地與灰濛濛的天空之間,形成一條無盡的暗色地帶。

「查爾斯-歐仁,走快點!」

霞德琳老爹醒了過來,他伸出手去拿鞭子,做出他慣常那種溫和的威脅動作;然而,當馬在走了幾步快步後再次放慢時,他已經又睡著了,雙手攤開放在膝上,露出馬皮手套那光滑的掌心,下巴抵在厚實的大衣毛領上。

兩英里後,小徑攀上陡峭的山坡,徑直深入林地。從村莊方向延伸而來的平地上的房屋驟然消失,視野中只剩下從白色大地中拔地而起的無數光禿樹幹。連永恆的深綠色冷杉、雲杉和柏樹也變得稀疏。零星幾棵生氣盎然的幼樹,淹沒在地上無數被雪覆蓋的枯骨,或是那些仍舊矗立、乾枯焦黑的骨骸之間。二十年前,這裡曾發生大火,新的植被才剛在枯死的樹幹和燒焦的樹樁間冒出頭。山丘一個接一個,小徑則以連綿不絕的下坡和上坡穿梭其中,坡度僅比洶湧海浪的波峰稍深。

瑪麗亞·霞德琳裹緊身上的皮大衣,將雙手藏在灰山羊皮的馬車大袍下,半閉著眼睛。這裡沒什麼可看的;在村莊裡,新建的房屋和穀倉可能一季之間就拔地而起,或者空置坍塌;但森林的生命卻如此緩慢,若要等待並記錄下任何變化,所需的不只人類的耐心。

查爾斯-歐仁這匹馬,是這條路上唯一完全清醒的生命。雪橇在堅硬的雪面上輕易滑行,擦過兩側與車轍平齊的樹樁;查爾斯-歐仁精準地跟隨每一個彎道,大步小跑下短坡,再以緩慢的步伐爬上對面的斜坡,牠是一匹經驗豐富的畜牲,完全有能力將主人帶到家門口的門廊,而無需任何指令或韁繩的牽引。

又走了幾英里,森林再次敞開,讓河流重現眼前。小徑從高原的最後一個山丘俯衝而下,幾乎到達與冰面齊平的高度。在綿延一英里的上坡河岸上,三棟房屋稀疏地散佈著;但這些房子比村莊裡的還要原始得多,它們身後幾乎看不到任何開墾的田地,幾乎沒有夏季農作物的痕跡,彷彿它們被建在那裡,僅僅是為了證明人類的存在。

查爾斯-歐仁猛地向右轉,前腿繃緊,在斜坡上減速,最終在冰緣戛然而止。霞德琳老爹睜開了眼睛。

「看,父親,」瑪麗亞說,「繩子!」

他拿起韁繩,但在讓馬重新啟程之前,他靜止了幾秒,仔細觀察著結冰的河面。

「冰面上有些水了,」他說,「雪也融了,但我們應該還是能過去。走吧,查爾斯-歐仁!」

馬嗅了嗅白色的冰面才敢走上去,然後徑直向前。冬季固有的車轍已經消失了;那些間隔種植、作為路標的年輕冷杉幾乎都倒下了,橫臥在半融的雪中;經過小島附近時,冰面兩次發出龜裂聲,但都沒有斷裂。查爾斯-歐仁輕快地向查爾斯·林賽(Charles Lindsay)的房子小跑而去,那房子在對岸清晰可見。然而,當雪橇到達水流中央,大瀑布下方時,它必須減速,因為那裡薄薄的水層浸濕了雪。他們緩緩靠近河岸;只剩下三十英尺的距離時,冰面開始再次龜裂,並在馬蹄下波動。

霞德琳老爹站了起來,這次他徹底清醒了,皮草帽下雙眼炯炯有神,目光堅定。

「查爾斯-歐仁,走!快走!」他用他那粗獷的大嗓門喊道。

老馬將蹄上的冰爪釘進半液態的雪中,並用盡力氣,一躍一躍地向河岸奔去。就在他們上岸的一瞬間,一塊冰板在雪橇滑板下輕微翻轉並沉入水中,留下一個清澈的水洞。

薩穆埃爾·霞德琳轉過身。

「我們將是這一季最後一批過河的人了。」他說道。

他讓馬喘了口氣,才開始爬坡。

很快,他們便離開大路,轉入另一條深入林中的小徑。那條路幾乎只是一條簡陋的小徑,沿途依然滿是樹根,它巧妙地彎彎曲曲,避開了裸露的岩石和樹樁。小徑爬上一個山坡,在燒毀的林地中蜿蜒穿過高原,偶爾能瞥見陡峭的山坡向下延伸、湍急的河流中的岩石,以及瀑布上方變得更加險峻的對面山坡。隨後,視線又重新回到橫臥的枯木和焦黑樹樁的荒蕪景象中。

繞過幾處石灰岩山坡後,身後的景物彷彿重新合攏起來;燒毀的林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冷杉和雲杉構成的陰暗森林;亞歷克河的山脈兩三次在遠方遙遙可見。很快,旅行者們便同時發現了一片開墾過的土地、一縷升起的炊菸,以及一陣陣狗吠聲。

「他們會很高興再見到你,瑪麗亞,」霞德琳老爹說,「大家都想你了。」


[i] 佩里邦卡(Péribonka)是今加拿大魁北克省的一個市鎮,隸屬於瑪麗亞-霞德琳地區縣。它位於佩里邦卡河的河口,該河在聖讓湖北岸形成了一個海灣。 法國作家路易·埃蒙(Louis Hémon,1880-1913)於1912年在佩里邦卡度過了數月,期間他為他的著名小說《瑪麗亞·霞德琳》撰寫了筆記。

[ii] 聖讓湖(Lac Saint-Jean)是今加拿大魁北克省中南部勞倫森高地的一個較大、相對較淺的湖泊。

[iii] 羅貝瓦爾(Roberval)是今加拿大魁北克省勒多邁納迪羅伊地區縣聖讓湖西南岸的城市。

[iv] 米斯塔西尼(Mistissini )是一座克里族小鎮,位於魁北克最大的天然湖泊米斯塔西尼湖的東南角。

[v] 原文想表達的是,這些人在與年輕姑娘聊天時,使用了更為親密隨意的「tu」而非正式的「vous」,這體現了魁北克地區特有的一種親近且不拘禮節的交流方式,也因為他們大多從小相識。

[vi] 聖普里姆是加拿大魁北克省的一個市鎮,位於今勒多邁納迪羅伊地區縣級行政區內。

[vii] 翁弗勒爾是今魁北克省紹迪埃-阿巴拉契斯地區貝勒夏斯縣的一個市鎮。

[viii] 聖吉迪翁或聖吉迪翁德格蘭蒙特(Saint-Gédéon de Grandmont) 是位於加拿大魁北克省薩格奈-聖讓湖行政區聖讓東湖地區的一個地方市鎮。

[ix] 一長串沿著森林邊緣劃分的特許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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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見口罩、夜店爆滿的中國超大城市

原文來自 Bloomberg News

July 28, 2022 at 5:00 AM GMT+8Updated on July


  • 罕見口罩、夜店爆滿、旅遊業蓬勃發展。
  • 零星的 Covid 病例出現之後,封城的威脅籠罩著整個城市。

習近平主席的「清零」戰略因其嚴峻的封鎖措施而在國際上臭名昭著。但是在西南部的大城市重慶,很難找到中國標誌性的大流行政策擾亂日常生活的跡象。

本週,遊客們在一個古老的山寨前自拍,而數百名聚會者擠在一家 gay 吧裡,幾乎看不到一個口罩。與北京不同,網約車用戶無需掃描接觸者追踪應用程式,即可跳上滴滴公司的車輛,以逃避該市 40 攝氏度(104 華氏度)的熱浪。國內旅行者湧入這座城市,大多數人不需要在抵達時進行隔離。

自2021年2月以來,重慶只記錄了 165 起 Covid 病例,在所有省級行政區中排名第四低——這個面積為瑞士兩倍的製造業中心在行政上視爲一座直轄市,和北京、上海、天津相同。根據 Bloomberg 的封鎖追踪,自 2020 年初以來,儘管北京和上海仍處於高度戒備狀態,而且截至週一,兩市範圍內有超過 2800 萬人生活在限制之下,但這座城市自 2020 年初以來還沒有出現過大規模封鎖。

因此,遊客繼續湧向重慶,沉浸在其閃亮的天際線、辛辣的火鍋和二戰期間作為中國首都的歷史中。這個城市並不是獨一無二的,在中國各地,許多城市一切如常,因為執政的共產黨採取的邊境管制、大規模核酸檢測和封鎖阻止了病毒的跨國傳播——這個擁有近14億人口的國家週三僅報告了521個本地病例。

重慶清零

這種相對正常的狀態使習近平能夠在世界其他國家繼續前進的時候推進他的「清零」戰略,即使是在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政治年度——他正在尋求打破先例的第三個任期。官方的新華社週三報導說,習近平本週在北京的一次會議上告訴高級幹部,中國在協調經濟發展和應對大流行方面取得了世界上最好的成果。

像今年早些時候在上海發生的抗議活動,雖然因其公開反對而引人注目,但仍然是罕見的。

紐約外交關係委員會全球衛生高級研究員黃延忠(音)說:「只要大多數人仍然過著正常的生活,不受大流行的影響,就可以證明新冠病毒清零政策的延續是合理的。」

Friday night at a night club in Chongqing. Photographer: Colum Murphy/Bloomberg

黃補充說,這種免受清零這條最嚴苛原則影響的庇護所可能會在一夜之間因病例數量的突然激增而被打破。他說,在那種情況下,官員們將採取在上海看到的「高壓清零措施」。

中國推動消除 Covid,甚至使國內旅行也變得繁瑣,不同的省市製定了自己的政策,往往規定了一連串需要滿足的測試和隔離要求。由於 Covid 管制拖累了更廣範圍的經濟,中國整體經濟增長的預測已經下降到 4%。

相比之下,重慶是一個「小天堂」,當地居民、位於中央商務區的意大利餐廳 Suliven 的主廚 Nicola Sangiovanni 說,該餐廳夏季一半以上的客源是依靠外地人,「當遊客來到這裡時,新冠疫情的限制不會對來到這裡的遊客產生強烈影響」,並指出最近幾週遊客人數有所增加。

前往重慶的旅行者必須下載該市的健康碼應用程序,並出示48小時內進行的 Covid 檢測陰性結果。從中風險或高風險地區的城市入境的人應該在抵達後三天內進行兩次 PCR 測試——這是一個相當容易的要求,因為全市都有測試亭。只有那些直接從高風險地區來的人需要進行隔離。

一位重慶高官說,這個城市的吸引力很簡單,「人們來重慶是因為他們可以來。」這名男子說,在談到政治問題時,他只要求用自己的姓氏「何」來表示。他補充道:「重慶的做法更加親民。」

A QR code for Covid-19 contact tracing at a tourist site.Photographer: Colum Murphy/Bloomberg

重慶萊佛士醫院於 2019 年初開業,是該市第一家私立國際醫院,其總經理 Kelen Leong 表示,她注意到入境規定有所放寬。

「這次回重慶,他們輕鬆多了,」她說,本月早些時候從上海回來時,一些檢查點甚至沒有要求她掃描健康碼,這與幾個月前他們進入雲南昆明時的情況不同。

據官方的新華社報導,上週,重慶舉辦了中國西部國際投資貿易洽談會(西洽會),來自38個國家和地區的組織參加了這次洽談會,簽訂了2400億元人民幣(355億美元)的交易訂單。 「也許這一次他們覺得必須放寬規定,才能讓人們進來。」Leong 說。

近幾個月來,由於沒有採取封鎖措施,重慶避免了其同行遭遇的經濟困境。第二季度當地經濟同比增長2.9%,相比之下,天津增長0.7%,北京和上海下降。

更強勁的增長

在重慶一個熱鬧的後街社區,午餐時間的食客們沉浸在全國最新的美食熱潮中:拇指生煎包,一碗小的煎餃,上面放著一種口味的冷凍飲料。

如果 Covid 的情況發生變化,品嚐中國創新飲食的機會可能戛然而止。最近幾週,重慶在遊客眾多的市中心地區至少記錄了兩起病例。過去一周,該市郊區幾乎每天都有零星的感染記錄。

China’s latest food craze: zhimu shengjian bao, a bowl of small, fried dumplings, resting atop a flavored ice drink.  Source: Bloomberg

與此同時,以其充滿活力的創業環境和熱鬧的夜生活而聞名的鄰近城市成都,因過去一周發現100多起病例後,目前正實施廣泛的限制措施。

新加坡國立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 Chong Ja Ian 說,直到今年早些時候,上海還在「正常和可接受」的條件下運作——而且其政府也對零星病例採取了更自由和有針對性的措施。但是,傳染性更強的 Omicron 變種使上海進入了長達數月的封城狀態,並開展了大規模的常態化核酸檢測,城市仍在努力恢復面貌。

儘管這種威脅揮之不去,但在重慶,一種逞能的氣氛卻佔了上風。藝術策展人王遠凌(音)將此歸因於城市居民的樂觀情緒。

「當這座城市在二戰期間遭到轟炸時,重慶人能夠從防空洞裡出來,繼續他們的生活,」他說。

「這就是這座城市的精神,」他補充說。 「我們已經適應並找到了方法來應對新冠病毒。」

—— 由 Colum Murphy, Jing Li, James Mayger, Hayley Wong, Krystal Chia, and Rachel Chang 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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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重慶的示威聲浪

譯者前言:在近年的普及下,很欣慰許多人已經開始意識到,六四時學運已經席捲全國各個主要城市,清場亦是全國性的命令,不單單只是北京的事,即使北京絕對是漩渦中心,但也不可因此忽視掉其他地方。過去幾年中,我陸續看見有人講述了上海、成都等地清場時的悲劇。重慶的歷史似乎鮮少有人提起過,不過老實説在時任市委書記的袒護下,重慶的結局確實還算全國不錯的。我找到了 Voices from the Protest Movement, Chongqing, Sichuan 這篇記錄重慶示威情況的文章,於六四33年之際翻譯並分享出來,以示世人勿忘歷史,原文刊於 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 1990 年 7 月號,作者為澳洲國立大學的 Anita Chan 和 Jonathan Unger。


重慶是中國内陸的大城市之一,舊稱 Chungking 。這座城市在海外最廣爲人知的一點是二戰期間國民黨曾將此定爲戰時首都。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在毛澤東發動的將軍事設施向内陸省份轉移的「三線建設」運動下,重慶成爲一座生產軍事設備的主要中心。今天這兒的產業更加多樣化,集中了全國30%的摩托車和汽車製造業。[1]

與北京的民主示威和西安、長沙、成都的暴力衝突相比,1989年春天在重慶的動蕩溫和許多。儘管如此,過去五年來在民眾中積累的挫敗感在此與其他地方一樣爆發為大規模抗議。在接下來的幾頁中,我們將重點關注這些挫折,並展示它們在不同社會階層中的不同之處。 我們還將看到,相互誤解和不信任如何破壞重慶不同階層抗議者之間的合作。

我們不在現場,但我們採訪了兩位來自重慶的前民運人士, 他們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背景,從不同的角度講述了這場運動。 他們從未見過面,但在北京大屠殺後,他們各自躲過追捕逃到了香港,我們在 1989 年 11 月和 12 月期間分別對他們進行了採訪。他們最近都獲得了西方國家的難民身份, 離開香港到國外生活。

第一位受訪者姓王,32嵗,在被迫逃離之前,他是重慶 19 所高等教育機構之一的初級教員。雖然他很年輕,沒有參加過1966-68 年的文化大革命,但他在那個時候年齡夠足以令他記住了當時的派系暴力。1989 年春,當他成為大學抗議運動的顧問和領導者時,他對紅衛兵的酸楚記憶使他對學生施加了適度的影響。他對其中一些學生主張極端紅衛兵式行動(下文討論)的描述應該提醒我們注意學生運動中的暗流,這些暗流有時會危及抗議活動的和平性質。

第二位受訪者姓侯,來自一個截然不同的社會和職業背景。在飛往香港之前,他是一名私人企業家,一個「個體戶」。個體戶這個詞,字面意思是「個人私有家庭」,在漢語中具有特別複雜的内涵。該術語包括自僱修理工、出售早餐煎餅或走私進口服裝的街頭小販,以及自己擁有出租車的出租車司機,但也包括工廠主和利用其關係腐敗地賤買貴賣的投機交易者。20世紀80年代初,大多數最初的城市個體戶出現在社會主義階級制度的邊緣:那些沒有能力在國家部門獲得穩定工作的人,當國門打開時,他們開始為自己的生活而奮鬥,作為脫離失業者行列的一種手段。因此,個體戶一詞帶有兩種相反的含義,它既讓人聯想到與英語「企業家」(entrepreneur)一詞相似的主動性和足智多謀,又帶有遭人反感的含義,即指代那些在社會上被懷疑用非生產性和不总是追求高价的手段來賺錢的人。知識分子和學生往往對個體戶不屑一顧,指責他們哄抬物價,如果他們做得很成功,則會被視為暴發戶而加以憎恨。[2]

直到 1989 年 6 月,侯先生都是典型的成功個體戶。他在一個貧困的工人階級家庭長大,家中六個孩子都不能吃飽穿暖,他的人生理想一直是賺大錢。高中畢業後,他成為了重慶一家大型軍工廠的工人,但他覺得那裡的所有主動權都被成批的官僚扼殺了。當鄧小平推行的經濟改革政策帶給他「做自己的事」的機會時,他湊了300元借來的錢,開了一家私人餐館。每天工作 12 小時,他很快就取得了成功,並利用收入繼續從事更有利的工作。到 1989 年,29 歲的他擁有兩家塑料廠,僱傭了幾十名來自農村的散工,以人民幣計算,他是百萬富翁。

我們會從這兩個人的兩種視角,輔以《重慶日報》的文獻資料,來關注重慶的民主運動。 從這三個不同位置,我們將試圖區分學生、侯先生等私營企業家和工人在抗議運動中的不滿和作用。

遠方的轟鳴

與北京和其他城市一樣,4月15日胡耀邦去世後,重慶的大學生是第一批集體行動的群體。 不過,起初他們的活動僅限於校園圍牆内,《重慶日報》完全沒有報導。 儘管如此,讀者還是有可能從當地報紙上感受到一場全國性的危機即將來臨。據官方新聞報導,在中國其他地方,北京新華門外、西安和湖南省省會長沙剛剛爆發了對抗和騷亂。[3]對胡耀邦在北京的葬禮的報導,其坦率的態度和生動的細節讓人聯想到1957年百花運動期間的報導。[4]善於閱讀報紙文章字裡行間的人可以看出,對於一個被廢黜的領導人來說,在一份城市報紙上出現這樣不同尋常的待遇,只能説明連該報社的黨支部也處於一種反叛的情緒中。[5]

儘管如此,在最初的幾周里,當地報紙也試圖阻止重慶的任何傳染性劇變。文章暗中指出,城市的治安可能處於崩潰的邊緣,嚴重威脅社會和政治穩定。去年,重慶被指控犯有嚴重刑事罪行的人數猛增了45.2%;被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人數猛增了62.8%;被處決的人數,增加了 50%。 這對人們的警告很明顯——任何抗議行動都會為進一步的犯罪和動盪打開大門。[6] 所有政府支持的「群眾組織」的領導都被召集,聽取市政當局關於如果事態失控就會回到十年「文化大革命」混亂局面的世界末日般的設想。[7]

個體戶登上舞臺

五月初,學生們確實湧上了重慶街頭,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是在兩個小個體戶的鼓動下發生的,這兩個人不太可能在學生面前發揮催化作用。據參與了這些活動的侯先生說,這兩個個體戶其中一個是21歲的理髮師,另一個是為一個私營企業家當跑腿女郎的青年。為了增加收入,這兩個年輕的個體戶經常帶著塞滿四川香煙的行李到北京去,因為首都的香煙比中國內地要貴很多,這種小買賣帶他們在四月來到了北京。他們在那裡看到的學生示威活動對他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當他們回到重慶時,看到重慶學生溫順地順從當局,「只是在校園裡轉悠」,他們感到非常失望。兩位年輕的個體戶是侯先生的熟人,他們去找侯先生商量該怎麼做。當天晚上,他們決定去重慶大學發表公開演講,以喚醒學生。但他們意識到,如果他們以個體戶的身份去,學生們會反駁和嘲笑他們。因此,他們萌生了冒充北京師範大學學生的想法,以使他們具有來自中國中心的使者的可信度。他們聯繫了重慶大學的學生,包括侯先生在內的六位個體戶於5月4日前往該大學,幫助煽動學生。

2000多名渴望了解最新進展的學生齊聚一堂,聆聽這兩名「北京學生」動情地講述首都的學生運動以及官員的暴利和腐敗,當地電視台對這次集會進行了錄像。在聽眾中,王先生回憶說:「許多人相信他們,包括我自己。他們講得很好,很有說服力。」他們成功地喚起了學生上街遊行的熱情。據王先生說,在學生遊行隊伍興奮地回到校園後,這兩位發言者被選為五人領導委員會的成員。當天晚上,他們睡在學生宿舍,並於5月5日凌晨被公安人員逮捕。[8]兩名年輕的個體戶,熊長平(音)和段泉(音),兩天后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

當地媒體立即對本案進行了大力宣傳。 王先生回憶說,這件事讓學生們感到非常尷尬。 媒體嘲笑他們: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學生竟任由兩個冒牌貨操縱自己。 王先生觀察到,當學生們意識到這兩個「學生」是最糟糕的「個體戶」時,「他們覺得被騙了,不想再站起來示威了」。 另一方面,侯先生對他的兩個朋友被捕和他們的刑期公示深受影響。 在電視上他看到了他們的「反革命」演說和他們在拘留所的所謂「懺悔」的電影片段,他們的臉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不過,侯先生可以肯定,他只能在他們的臉上看到憤怒的反抗。 隨後,其中一位去監獄探望他們的母親告訴他,儘管遭受酷刑,他們實際上還是拒絕認罪。

重慶抗議運動的第一階段只是凸顯了學生和知識分子與這些自僱人士和小資本家之間的鴻溝。中國的學生和知識分子往往覺得,像過去幾個世紀的文人一樣,他們是任何道德正義事業的正當領袖。從王先生回憶的語氣中可以看出,讓卑微的個體戶偷走這個衣缽,對他們的自尊心造成了雙重打擊。

就個體戶,即侯先生和他的朋友們而言,對學生懷有復雜的自卑感和優越感。一方面,他們知道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他們緊緊抓住學生運動,響應其口號,部分原因是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地位太低,無法得到尊重。他們冒著風險擔任學生事業的領導,部分原因是他們覺得有必要證明,儘管他們的地位和聲譽很低,他們是正直地關心國家事務的。正如侯先生對我們說的:「當然,作爲個體戶,我們覺得我們也應該加入這種正義的運動。」

如果按照侯先生的說法,一些個體戶同時也覺得他們比學生和其他社會群體更優越。最重要的是他們有錢。他們的收入可能是普通工薪階層的兩倍、三倍或許多倍,而且他們為自己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賺到的錢感到自豪。在運動期間,他們慷慨解囊。侯先生主動向他的個體戶朋友和熟人募集捐款。此外,在北京發生六四屠殺的第二天,他就捐錢給學生買了一台複印機,以加快新聞在重慶的傳播速度。在北京,作為另一個例子,高調的「飛虎 」摩托車隊作為新聞信使在城市中飛馳,許多人帶著無線頁面呼叫器,在抗議活動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個體戶是現金和物質支持的重要來源——食品、通信設備、車輛等。他們的熱情和慷慨讓很多人感到驚訝,並為他們塑造了一個新的形象。正如一位曾是北京 「飛虎」車隊成員的個體戶後來在一份香港雜誌上寫的那樣:

每當個體戶經過其中一個學生的捐款點時,他們都會停下來捐錢——從十塊、幾十塊到一千甚至幾萬塊錢,以表明我們個體戶發自內心的真誠。 所有的學生,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絕食的學生,都淚流滿面地向我們「飛虎」車隊打招呼:「北京的個體戶萬歲!」自從個體戶這個詞出現以來,我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難以想像的口號,「個體戶萬歲!」[9]

他們對學生的支持不一定是故意算計的,但很明顯,像侯這樣的個體戶希望用他們新賺來的錢來購買社會尊重、聲望和地位。 他們希望受到「人民」的歡迎。

在重慶,由於運動初期兩名年輕的個體戶被抓捕和曝光,他們未能獲得與北京的個體戶同等程度的認可和接受。 重慶當局利用這一事件,採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 即便如此,侯先生和他的同事們仍在繼續活動。

作為一個社會階層,個體戶有他們自己的不滿,但這些不滿很容易被包含在廣泛的學生運動口號中,如 「民主」、「反對腐敗」、「打倒官僚主義」、「反對暴政」。在激烈的情緒中,共同的敵人提供了團結的力量,即使一些口號的內容,如果仔細看的話,可能會導致學生和個體戶站在對立面。畢竟,當學生和其他人抱怨腐敗時,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想到了個體戶。

然而,民眾在這方面對個體戶的反感並不完全正確。侯先生最大的抱怨是經營企業的不安全感,原因是沉重的稅收和各種各樣的「捐款」、「特別稅」以及對各種政府機構的官員的賄賂。對於一個個體戶來說,區分哪些是進入公共財政的,哪些是進入私人腰包的,哪些是進入中央政府的,哪些是進入地方政府的,此事並不容易。侯先生憤憤不平地列舉了除常規營業稅之外的非正常徵稅:

殘疾人基金會(鄧小平的長子鄧樸方是該基金會的主席)再次來要求「捐款」。 你必須「捐款」,根本無法拒絕。「捐款」的金額取決於您的業務規模。 如果你不給,他們會讓你穿「小鞋」(給你帶來各種不便)。 因為我的生意很大,我每次都要「捐」上千元,一年好幾次。 除了鄧樸方的機關,還有很多人圍了過來。 甚至有人告訴我,我最好為亞運村的建設捐款。 我們感到我們的生活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

除了這種徵收外,全國每年由個體戶支付的常規營業稅已達到約200億元。[10]該稅款預先確定為企業規模的百分比,而不是按利潤的百分比。即使該企業當年是虧損的,也必須繳納。因此,侯先生說,一個個體戶必然要學會如何逃避一些稅收負擔,以免他被迫停業。他發現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採取腐敗行為。

要成為一個成功的個體戶,你必須建立起你的關係。我們必須結識公安機關的人,這對我們的業務是必要的。公安局的人工資很低,所以他們喜歡和有錢的個體戶交朋友。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相互幫助。我們宴請他們,給他們買煙,招待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是朋友——酒肉朋友。

與公安人員和腐敗官員的交往,為個體戶帶來了通過逃稅和不道德的商業行為賺錢的形象。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正是想通過參與民主運動來擺脫這種形象。他們希望被看作是誠實的,正直的。我們可以從與侯先生的長時間談話中得知,他和他的同事們真誠地希望他們可以在一個以功績為基礎的社會中運作,而不是一個以腐敗的特殊關係為基礎的社會。他們自己畢竟不是官員的親屬,他們是腐敗的給予者而不是接受者。他們不得不與貪婪的官員分享自己的收入,這是非常不公平的,令人沮喪的。在1989年的抗議運動中,一部分新的有錢階層對舊的權力精英進行了反叛。

學生們走上街頭

正如在北京和其他城市一樣,重慶的大學生站在了民主運動的中心。從5月中旬開始,他們是組織最嚴密、最持久的,儘管不一定是最激進的。

5月4日之後,重慶的學生活動由於發現他們被這兩個個體戶誤導而幾乎崩潰。北京學生絕食的消息傳到各省後,人們的情緒才再次高漲起來。 5月17日,重慶爆發了規模最大的學生遊行,有一萬名學生參加,媒體在頭版進行了 「客觀 」的報導,包括一張突出顯示一些挑釁性橫幅口號的照片。[11]隨著國家首都的民主抗議活動愈演愈烈,重慶當地媒體的民主派開始表示同情。第二天,即5月18日,媒體對事件的報導更加大膽,更加詳細。 18日,2000多名學生在市政府前靜坐,其中82人開始絕食。與北京的學生一樣,他們要求與當地官員進行對話。據媒體報導,這些學生得到了 「該市居民的熱情支持」。到現在,一些當地的新聞人員甚至自己也加入了抗議活動。

市政府方面則不遺餘力地避免發生衝突。據當地媒體報導,交通警察幫助緩解了交通擁堵;治安警察與一家餐館達成安排,為遊行隊伍設立了飲料供應點;警察幫助暈倒的學生上了救護車;在漫長的熱天結束時,市交通局調動了167輛公共車輛和500名工作人員,將一萬多名學生送回各個校園。 [12]繼李鵬和趙紫陽在18日清晨看望絕食的學生後,重慶市委書記肖秧也來了。他冒著大雨,於19日凌晨2點看望了絕食的重慶學生,敦促他們注意身體,結束絕食,並承諾將打開對話的渠道。

這是北京宣布戒嚴前幾天重慶發生的事情的官方版本。王和侯所敘述的相同事件,在某些地方與官方的說法不同。官方版本試圖將這場運動描述為主要是 「學生」運動,它是有秩序的,沒有小規模的衝突。實際上,學生運動現在已經成為一場群眾運動,儘管遊行和集會普遍具有非暴力性質,但還是發生了幾次與警察的對抗。 18日,聚集在市政府外的人群砸碎了市政府的招牌,這一反抗行為具有充分的象徵意義,王和侯分別以激動的語氣向我們講述了這一事件。第二天,就像精神上的大壩被打破了一樣,一群學生和其他人一起衝進了市政府。但由於擔心當局會以此為藉口放開軍隊,而當時顯而易見軍隊正部署在城市的關鍵地點,所以人群沒有接管大樓。相反,他們開始佔領大門外的走廊。同一天晚上,警察抓住了十幾個高舉新工人團體旗幟的工人,把他們拖進市政府,徹底毒打了一頓,並在第二天將他們釋放。

按照承諾,市委確實在5月20日派了一個市級官員代表團與學生和其他抗議者進行了對話。但根據王先生的說法,抗議者本身過於混亂,無法進行適當的對話。他們沒有製定一個共同的綱領,也沒有一個具體的訴求清單。每個參與的學校和工作單位都只是派出了七八個代表,這些代表都是在草率的情況下,幾乎隨機挑選的。在指定的日子裡,包括王先生在內的兩百多名代表湧入市政府,而包括侯先生在內的一萬多人則在外面等候。

對話中提出的問題和觀點五花八門,完全不協調。學生們提出的要求包括:市政府責令電報局取消重慶示威者向北京學生發出聲援信息的禁令;重慶市政府應該發出自己的聲援電報;市委書記應該像趙紫陽那樣,而不是像李鵬那樣。王先生代表大學提出的一個問題可以看出學生訴求有多分散。前年,他所在的大學的學生為一個 「綠色」問題舉行了抗議:隔壁的一家工廠向校園噴灑有毒氣體。在爭端過程中,重慶市委書記肖秧親自來到大學,安撫學生。在他的講話中,他發表了一個聲明,大意是在重慶不存在官方的暴利行為。當時沒有人敢於挑戰他,現在,王先生想知道肖秧是否會繼續堅持他一年前的聲明。他還花了很多時間來要求澄清一起與建豪華酒店有關的著名涉嫌貪污案件。

廉潔從政是王先生和學生們的正義訴求,而職工代表的訴求則涉及工作保障、薪酬和福利待遇。 幾個小時漫無邊際的「對話」結束後,代表們再次從市政府湧了出來。 市委沒有給出具體的承諾, 一無所獲,沒有人滿意,抗議活動將繼續進行。

運動的曲折、學生的訴求,以及地方當局處理抗議者的策略,都與北京的運動一脈相承。抗議者和地方當局都向北京尋求方向。北京學生絕食,重慶學生也絕食。趙紫陽看望學生時,重慶市委書記也來了。北京學生取消了絕食,重慶學生也取消了。重慶的口號和小調基本上是從北京複製過來的。重慶學生甚至工人抗議的理由都是「支持北京學生」,為北京示威者籌集了金錢和物資。很多重慶的學生都渴望去北京擴大天安門廣場的隊伍。 1000 人自告奮勇,最終 170 人在火車站被興奮的人群送行。北京是麥加,天安門是卡巴清真寺。從隱喻的意義上說,地方運動並不是為自己而存在的。它為北京的運動而生。

然而,在這個「支持北京學生」的總口號下,地方性問題和特定社會階層的不滿情緒確實被提出來。王先生指出了幾起令大學生們激動抱怨的問題。在通過殘酷的競爭成功進入大學後,學生們發現自己不幸被束縛在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僵化系統中,他們被當作機器中的無名齒輪,興趣和抱負都被完全忽視。此外,王先生說,學生們發現自己面臨巨大的經濟壓力。即使是那些領取政府津貼的人,在高通脹的情況下也難以維持生計。在1989年春天,僅食物一項的價格就高達70元人民幣,大約是半個月的平均工資,遠遠超過了學生的津貼額度。王先生報告說,他自己的學生發現他們是父母的一個主要經濟負擔。

學生面臨的另一個主要問題是畢業後的就業問題。事實證明,讓畢業生自己在勞動力市場找工作的新政策並不受大多數學生歡迎。許多人發現他們的處境比以前更加不利。至少在以前的制度下,畢業生自動從大學直接分配到職位,即使不是他們想要的工作,他們也能得到一份工作。現在,隨著近期大學畢業生就業市場的趨緊,一些人在城市就業中遇到了困難,尤其是女畢業生和來自農村的學生。從新制度中受益最多的畢業生是那些父母有權有勢或有良好關係的畢業生。一個旨在獎勵學術成就和技能的新制度,旨在取代一個容易受到特殊官僚關係影響的製度,但它本身很快就陷入了特殊主義的泥潭。學生們開始抱怨新系統比舊系統更不公平。 (在鎮壓抗議運動大約半年後,中國政府開始轉向以前的工作分配製度。)

然而,所有這些與學生生活直接相關的挫折感並沒有在運動中浮現。學生們把它們昇華為更崇高的目標,即反對腐敗和支持北京學生運動。通過這樣做,他們為重慶的其他團體加入他們提供了基礎。

學生的策略僅限於對黨的領導進行非暴力抗議,這為他們的運動提供了一種普遍的道德優越感。但據王先生說,堅持這一策略需要他自己和學生的其他導師付出一些努力。如前所述,一些學生傾向於重演紅衛兵運動。他們想以一種積極破壞性的方式發洩他們的挫敗感和憤怒。因此,校園裡出現了海報,呼籲將校長「拖出」並遊行以供公眾嘲笑。有人建議佔領廣播電台。在另一所重慶的大學,一群來自鄧小平家鄉的學生組織了一個「廣安聯誼會」,登上了前往廣安的火車。他們想挖掘鄧的祖墳,象徵性地將鄧小平逐出家鄉。但當他們到達鄧的祖村時,那裡已經有兩支軍隊重兵把守。學生們被捕了,據王先生所知,截至 1989 年秋天還沒有被釋放。

這些事件正中當局下懷,如前所述,他們在四月下旬已經採取了恐嚇策略,發出過可怕的警告,說抗議活動預示著文化大革命的混亂和暴力的回歸。[13]這樣的警告很容易讓所有曾經是紅衛兵暴力目標的官員和精英知識分子感到不寒而栗。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他們對文化大革命的概念被一分為二,變成了狂熱分子羞辱和毆打像他們一樣的人的景象。意識到不適當的激進行為會使這一代老人團結起來,恐懼地反對示威者,王先生和其他教師試圖說服學生遵守更溫和的策略。王先生親自撕掉了那些鼓吹過度激進行動的學生海報,認為 「我們不應該偏離我們支持北京學生運動的主要目標」。

當局對幽靈般的紅衛兵的擔心也許並不是那麽不切實際。在過去的幾年裡,相當多的青少年和年輕人對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重新產生了興趣。王先生回憶說,1988年,重慶的舞廳開始播放毛主義的聖歌《東方紅》。大約在同一時間,許多學生開始對閱讀毛澤東的著作表現出興趣。由於鄧小平和黨已經下令否定文化大革命,學生們故意去尋找文化大革命沒有那麼糟糕的證據。他們緊緊抓住毛澤東在文化大革命中唆使被壓迫者起來與特權階層和權貴鬥爭的這一點,認為自己屬於腐敗的官僚體系中的被壓迫者,因此,儘管紅衛兵運動有過激行為,但他們認為這是一場正義的運動。在過去的幾年裡,收集文革時期毛澤東徽章的熱潮席捲了中國,這種徽章是紅衛兵曾經虔誠地收集的類型。王先生的一個朋友,一個曾與方勵志(一個最不可能被毛崇拜俘虜的人)一起學習的研究生,曾懇求王先生在重慶為他尋找這種毛澤東徽章。 1989年,許多這樣的徽章再次出現在抗議者的T恤衫和長褲上。[14]

親毛的熱潮中還有一個明顯的戰略因素。只要國家當局沒有否定毛澤東,毛澤東主義的旗幟就可以作為一面紅旗安全地揮舞,以攻擊鄧小平在1980年代的粉紅色旗幟。這顯然是約瑟夫·埃舍里克(Joseph Esherick)的論文中引用的當時非常流行的口號的效果,大意是:「毛澤東的兒子去了(死在)戰場上…… 鄧小平的兒子向所有人要錢」。毛澤東的語錄,如「凡是鎮壓學生運動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或毛澤東的評論,「鄧小平個子不高,但他的野心不小」,都可以揮灑自如地發揮作用。

工人的角色

生產工人大多以個人身份參加運動,很少作為工人隊伍走上街頭,高舉著標明自己工作單位的旗幟。那麼,他們在運動中是否發揮了任何重要作用?對這個問題有幾個答案。官方媒體故意淡化了他們的參與程度。當需要提及工人或其他非學術階層的重慶居民時,他們總是被描述為挑釁者,不知何故混入和平示威的學生中。除了兩名個體戶之外,在4月、5月和6月,《重慶日報》還報導了一些其他的逮捕事件。 5月4日,3人(1名農民,2名失業青年);5月20日,9人(據稱都曾使用過暴力;9人中有2人是前科犯);6月5日,5人因掀翻車輛被捕(據稱都是郊區縣的農民,其中幾人有犯罪記錄);6月10日,2名女工因試圖煽動抗議,要求釋放6月5日被捕的5人(據稱其中一人因從自己的工廠偷走布料已經受到紀律監督)。[15]在同一時期,據說沒有一個學生、知識分子或白領被逮捕,這一事實向重慶人民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當局可以容忍學生運動,但不能容忍群眾運動,任何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試圖利用示威活動煽動動亂的行為都會被無情地粉碎。當局似乎還試圖將任何公開表達廣大人民群眾的不滿視為非法行爲。

就抗議者自己而言,學生和知識分子對 「低層 」社會階層加入他們的抗議運動感到很矛盾。一方面,他們對工人沒有完全支持他們感到遺憾;另一方面,特別是在運動的早期階段,他們試圖讓工人和其他人保持距離,無論是隱喻還是字面意思。他們最關心的是樹立不受物質需求影響的無私理想主義形象,並通過開展嚴格的和平和溫和的運動來贏得當局的信任,他們在遊行和集會中把自己與圍觀者甚至是支持者隔離開來。 [16]但隨著抗議活動的增加,他們開始感受到民眾支持的熱潮,而且越來越明顯的是,成千上萬元的財政支持對他們的事業至關重要,他們開始考慮擴大基礎的好處。學生們開始在工廠里遊說,以尋求支持。

學生們最初的態度正中當局下懷,當局的噩夢是社會各階層的團結式戰線。當學生們試圖阻止其他人混入他們的遊行隊伍時,警察協助他們形成了一道人肉封鎖線。同時,工廠和其他工作單位也施加了巨大的壓力,警告工人和職員不要上街。胡蘿蔔和大棒同樣被揮舞著。工廠對在這幾週內堅持工作的人發放了大量獎金,而對那些離開工作場所上街或更糟糕的罷工的人,則威脅要進行懲罰。當學生們最終接近工廠與工人接觸時,警察和軍隊駐紮在工廠外,不讓他們進入。

工人們對這一切的反應是複雜的,他們很想加入,但又不敢,至少不敢以有組織的或公開的方式加入。作為工人,他們有自己的不滿,但學生們避免與這些不滿糾纏在一起。來自父母都是工業工人家庭的侯先生,討論了工人的情況:

工人們看得出來,參與運動受到了學生自己的嚴格限制,似乎工人們沒有資格參與。而從電視上的新聞來看,指責工人散佈謠言等,似乎工人是當局的專門目標。他們可以看到,對工人階級的判罰特別重。

此外,在北京,學生們提出的問題與工人沒有關係。例如,吾爾開希在他的演講中只談到了學生(吾爾開希和其他學生代表與李鵬的對話在包括重慶在內的全國電視上播出)。如果他也提到工人,以真誠的方式向工人呼籲,工人可能真的會大出風頭。 [17]

侯先生觀察到,儘管如此,有三種特殊背景的工人階級確實公開參加了大量的抗議活動。他們是:來自重慶的失業青少年,他們的隊伍在過去一兩年裡隨著中國經濟的降溫而膨脹;再者是所謂的 「盲目的流動人口」,他們主要由前農民組成,在80年代的繁榮時期受僱於城市建設工作,但在1988年中期開始的國家經濟緊縮政策下,他們被大量解僱;再加上那些因人員過多而被從工廠遣返的產業工人。這些工人主要是在重慶建立的大型軍工廠的僱員。現在,在鄧小平的領導下,對軍隊的預算削減正在迫使人們削減生產。但工廠並沒有直接解僱不需要的工人,而是向他們提供大約70%的「基本工資」,並要求他們留在家裡。 [18]讓這些工人特別不安的是,「基本工資」不是正常工資的主要部分,他們被排除在外的獎金現在佔工人實得工資的一半或更多。更糟糕的是,「基本工資」並沒有隨著通貨膨脹而增長。他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生活費少得可憐,而且他們的情況每個月都在惡化。由於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他們憤怒地擠在示威的邊緣。

有全職工作的工人則需要謹慎得多。正如侯先生所說,「他們太擔心了,不敢加入。畢竟,工人要養家糊口,如果他們因為參加運動而被解僱,就沒有辦法生活了。」因此,那些想表示支持的人傾向於在下班後單獨匿名地出來。由於無法加入遊行隊伍,他們聚集在市政府前的廣場上。

儘管工人階級有這樣的顧慮,但在廣場上確實出現了兩個打著旗號的市民工人團體:重慶市民聲援團和重慶山城工人聲援團。它們幾乎是自發產生的,吸收了任何有興趣和有膽量的人加入。但在重慶,沒有與北京的工人自治聯合會相對應的、圍繞工人問題建立的組織。 [19]儘管這樣,6月4日之後,當局公開指控幾個工人建立了這樣一個工人聯合會,並將他們逮捕,顯然是為了恐嚇其他工人。

對北京大屠殺的反應

在6月4日之前的一周,重慶的運動已經沒有動力了。當局利用鐵路貨物運輸和城市交通的中斷的機會,對日益萎靡不振的示威活動的「動盪 」展開了宣傳攻勢。但隨著6月4日的臨近,氣氛再次變得緊張起來。那天晚上,侯先生和他的朋友們在一台收音機前徘徊,第二天,他通過捐錢購買一台複印機,幫助向整個城市傳播這一消息。

這個城市再次震驚了。學生們開始了「空校運動」以表達他們的憤怒,彼此情绪激动地宣誓要到九月之後才返校。一些學生給學校領導寫信,宣稱他們要去向四川人民宣傳北京大屠殺的真實情況。還有許多學生離開重慶回家。留在重慶的學生與不是學生的人一起設置路障,掀翻車輛,封鎖火車。在大約兩天的時間裡,這個城市陷入了癱瘓。[20]然而,到了6月5日晚,當局市政府以當地經濟遭受巨大損失為由,說服那些封鎖鐵路的人結束他們的抗議活動,發出呼籲的語氣也相對溫和。抗議者的違法行為更多的是破壞了城市生活的正常功能,而不是暗示反革命的意圖。新聞界、王先生和侯先生都沒有報導任何暴力事件。事實上,王先生稱讚肖秧巧妙地處理了局勢。有傳言說,在對重慶高層官員的一次講話中,他將局勢的嚴重性降低了,將其描述為「無目的的亂動」,而不是北京黨內強硬派使用的標準用語「政治動亂」。

到6月6日,交通流量幾乎恢復了正常。[21] 為防患於未然,該市被置於武裝巡邏之下。[22] 為了響應當局的要求,郊區各縣各動員了200-300人的民兵隊伍。[23]

然而,市政府並沒有利用其掌握的力量,隱性警告被認為是足夠的。在北京大屠殺之後的兩週時間裡,王先生只聽說有幾個學生被逮捕,其中包括一個從學生運動的庫房中挪用資金的人。各大學的行政部門發出信件,命令學生回來參加年終考試,否則他們將被視為自願放棄學位。儘管他們發過誓,但據說到月底,95%的學生都回來參加了考試。[24] 由於預期學生會因前幾個月的干擾而獲得較差的成績,王先生的大學管理人員甚至分發了一份通知,敦促教師在評分時要寬宏大量,王先生欣然接受。

王先生對自己的情況感到足夠的安全,可以留在校園裡。不過,他被要求寫下他在運動期間的活動交代。他盡力不透露尚未公開的組織細節,但是那些負責人對他的報告並不滿意,王先生開始感到越來越不安。到七月底,沒有一個大學教師被逮捕,但有幾十個工人被逮捕。在電視上看到他們被毆打和羞辱的情景,使王先生感到非常不安。暑假到來時,他急忙離開重慶回老家待了一個月,當他在八月底回到校園時,政治氣氛已經惡化。肖秧在處理抗議者時相對寬鬆,用王先生的話說,是「趙紫陽式的」,他被重慶市委副書記,一個著名的強硬派取代了「調查小組」的組長位置。中央委員會剛剛發布了一份文件,指定了在徹底「剷除反革命的根源」的運動中應該針對的十九種人。[25] 王先生意識到,如果需要立靶子,他很可能作為組織者和策劃者被列入名單。當他的一個在運動中不太活躍的朋友消失在警方拘留所時,王先生決定是時候躲起來了。他成功地逃到了香港,一個月後他的妻子寫信說她要和他離婚以保護自己。

正如學生們沒能承受住壓力而改變了自己「空校」的想法一樣,侯先生也注意到,一些50歲以上的工人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他們更輕信政府的宣傳,並願意相信北京軍隊只是為了應對暴力挑釁才使用暴力的官方説法。也有一些人從來沒有贊成過遊行和集會,因為他們的生活受到了動亂的不利影響。而在六月之後,侯先生注意到,他們趁機開始公開詆毀抗議者。但侯先生說,也有一些年輕工人在感情上變得更加激進。他們私下里發誓,如果他們下次再上街,他們會有備而來,必要時武裝起來。暴力不再超出想像。

七月底,公安局要求侯先生過來接受審訊。公安人員對他出奇地客氣,問他做了什麼,捐了多少錢,等等。他被允許回家,但一個為公安局工作的「朋友」很快私下告訴他,他最好躲起來。侯先生溜出了重慶,前往廣東,然後去了香港。

即使是現在,侯先生仍然對他為什麼會成為鎮壓運動的目標感到困惑,他認為自己並不特別活躍。可以肯定的是,他和兩個年輕的個體戶一起出現過,他幫助籌集資金,也為運動捐了一些自己的錢。但他不是一個組織者,也沒有參與任何暴力活動。侯先生懷疑,由於他是抗議活動的參與者,他可能被挑出來,成為八月份即將發起的針對中國個體戶的運動的目標,該運動表面上是為了根除腐敗和逃稅。黨顯然在努力改變大眾的看法,即官員暴利的罪魁禍首是腐敗,通過宣傳個體戶的違法行為並重新集中對他們的怨恨。黨的領導人顯然在盤算,個體戶已經是知識分子和工人嫉妒的對象,針對他們的運動將很少引起人們的同情。參加示威的各個團體將相互對立。[26]

因此,全國范圍內也開始努力利用工人階級對知識分子的對立情緒。 1989 年夏秋兩季的報紙宣傳試圖強化藍領階層對毛澤東逝世後工人階級社會地位下降的不滿情緒。 文章還指責「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公然蔑視工人階級。

在這些宣傳工作中,黨的領導層一直急於抵禦1989年春天險些實現的噩夢:知識分子、學生和工人的大聯合,就像團結工會那樣。對於幾十年來一直將其合法性建立在聲稱代表 「無產階級」利益上的黨的領導層來說,這個噩夢中最可怕的部分就是工人的大規模參與。這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當局六月後將工人階級的輿論轉向反對其他團體的努力,也同樣解釋了對那些敢於公開加入這樣一個聯盟的工人所做的嚴厲懲處的公開例子。

在與我們的討論中,王先生提到這些工人是六四後鎮壓的受害者。侯先生則提到工人和個體戶都是主要受害者。他們倆都沒有想到,還有一個群體在鎮壓中承擔了不成比例的份額,包括全國范圍內的大部分處決。這個群體包括失業者和「盲目的流動人口」——即那些湧入城市尋找工作的前農民。正如政府所希望的那樣,王和侯仍然急於把自己和自己的社會階層與社會地位遠遠低於他們的人分開。在我們的採訪中,當列舉在運動中被捕的人時,侯和王都沒有想到要包括他們,儘管媒體廣泛報導了這種逮捕。

鑑於這種感覺,當局的分而治之策略可能比前抗議者和西方學者願意承認的更有成功的理由。這對任何未來的自下而上的抗議運動都不是好兆頭。可以肯定的是,出現這種新的爆發的條件仍然是成熟的。白領階層和年輕工人的失望情緒太過普遍,對北京大屠殺的反感太深,以至於黨的領導層沒有多少機會重建群眾基礎。但不同的社會經濟階層在相互認識、怨恨和猜疑方面仍然存在矛盾。下一次群眾運動很可能再次因難以跨越這些鴻溝而受到阻礙。

堪培拉

1990年3月


[1] 統計來自《北京周報》第33卷第8號(1990年2月19日),重慶被稱爲「經濟綜合結構調整試點城市」(第18-19頁)。

[2] 關於公眾對個體戶的看法,請參見 Thomas B. Gold,’Guerrilla Interviewing Within the getihu’,在 Perry Link、Richard Madsen 和 Paul Pickowicz(編)的Unofficial China: Popular Culture and Thought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Westview Press, Boulder, Colorado, 1989),第 175-92 頁;還有 Anita Chan,’The Challenge to the Social Fabric’,Pacific Review,第 2 卷第 2 期(1989 年 3 月),尤其是第 122-26 頁。

[3]《重慶日報》,1989 年 4 月 21 日、23 日和 24 日。Joseph Esherick 和Andrea Worden 的章節中討論了西安和長沙事件。

[4]《重慶日報》,1989 年 4 月 23 日,第 3 頁。

[5] 據在成都一家報社工作的受訪者稱,這種報導通常被認為具有顛覆性,只有在報社最高領導層同意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相比之下,她所工作的報紙,她聲稱是由一個自私自利的官僚管理的,就幾乎沒有報導胡耀邦的死訊。

[6]《重慶日報》,1989 年 4 月 25 日。

[7]《重慶日報》,1989 年 4 月 4 日。

[8] 《重慶日報》1989 年 5 月 7 日報導,5月4 日,兩名個體混偽裝成北京大學生,「混入」學生遊行和罷工,發表顛覆性言論,高喊口號,聲稱他們被派來負責組織遊行和罷工。有趣的是,儘管報導​​存在負面偏見,但報紙報導的事實基本正確。

[9] 《九十年代》月刊,1989 年 12 月,第 15-16 頁。

[10]《中國日報》,1988 年 5 月 22 日。

[11] 《重慶日報》,1989 年 5 月 19 日。

[12] 《重慶日報》,1989 年 5 月 18 日。

[13] 例如,《重慶日報》1989 年 4 月 28 日的一篇社論。

[14] 另見香港《英文虎報》,1989 年 10 月 20 日;《南華早報》,1989 年 11 月 7 日。還有《九十年代》,1990 年 3 月,第 78-79 頁。

[15] 《重慶日報》,5 月 6 日至 23 日,6 月 7 日至 15 日。

[16]  這一點在本書中關於其他省份的一些報告中也有所提及。

[17] 類似的感受在兩名北京工人寫給學生的兩封公開信中也很明顯。見《中國民運原資料精選》第一輯(十月評論社,香港,1989),第67頁。

[18] 在另一組採訪中,兩名來自北京的工人階級背景的民主活動人士向我們表示,這種半就業形式在北京的國家工作人員中也相當普遍。

[19] 廣州的一位民主活動人士告訴我們,儘管他所在的城市確實有一個「廣州市工人自治聯合會」,但其主要組織者並不是真正的工人。他們擁有大學學位,並繼續在工廠和其他機構工作。因為他們不能加入學生或知識分子的團體,他們組成了一個「工人團體」。

[20] 官方統計數據顯示受損車輛的總數為 72 輛。《重慶日報》,1989 年 6 月 7 日。

[21] 《重慶日報》,1989 年6月7日。

[22] 《重慶日報》,1989 年6月11日。

[23] 《重慶日報》,1989 年6月14日。

[24] 《重慶日報》,1989 年6月27日。

[25] 19 種被定爲目標的人,見《九十年代》,1989年9月,第6-7頁。

[26] 關於全國反對個體戶的運動,見《中國之春》,1989 年 9 月,第 54-55 頁;《九十年代》,1989年12月,15-16頁; 《科技經濟導報》,1989 年 9 月 20 日,第 1 頁;《北京周報》,1990 年 1 月 22 日,第 4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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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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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wn Over Chungking

此書獻給 Chen San,Huan-Erh和Taiyün。

Contents

譯者序. 4

出版社前言. 6

1.歸家的決定. 7

2.日本. 9

3.香港. 10

4.香港. 12

5.飛向重慶. 13

6.雨中漫步. 15

7.北碚巴士之旅. 20

8.北碚的第一天. 21

9.鎮上. 23

10.傅嫂. 24

11.北碚生活. 25

12.首次轟炸. 26

13.首次轟炸. 29

14.鎮上. 31

15.煉乳和咖啡. 35

16.唐老闆. 36

17.柑子灣. 37

18.柑子灣. 40

19.防空洞生活. 45

20.嘉陵江. 47

21.榛木. 50

22.宋家的防空洞. 51

23.H夫人與她的家人. 53

24.第二次轟炸. 54

25.第二次轟炸. 58

26.轟炸之後. 61

27.防空洞生活. 63

28.北碚生活. 66

29.內陸老鼠. 68

30.縉雲山. 69

31.縉雲山. 73

32.石華寺. 85

33.獅子峰. 86

34.山間. 88

35.山中防空洞. 90

36.空襲舊事. 91

37.遊擊隊之母. 92

38.自家被炸. 96

39.空襲後的北碚. 98

40.離開北碚. 102

41.北碚的最後一夜. 104

42.重慶. 107

43.重慶. 113

44.夜襲. 116

45.拜訪委員長. 119

46.蔣委員長和蔣夫人. 121

47.八一九. 123

48.離開重慶的那天. 126

49.離開. 127

50.夢想必將實現. 128

譯者序

在瀏覽林語堂先生相關的資料時,偶然發現他的三個女兒曾合著過一本名爲 Dawn Over Chungking 的作品,記錄他們一家在重慶短短幾個月内的種種經歷,並且沒有譯本(當時沒找到)。重慶故事?那怎能沒有一個中文譯本呢?遂萌發了翻譯全書的念頭,年輕人精力旺盛,説幹就幹。

翻譯到一半才意外發現,原來前人已經譯過,民國31年,一位叫林平的前輩譯過《重慶風光》這個版本,由大公書店出版。由於這本書本身也是舊書了,只找到幾家舊書店在售,中國對舊書的數字化工作做得又特別差,我並未讀過該譯本。後來我在《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中查閲到該譯本的目錄,發現原文中出現的許多韋氏拼音或其他舊拼音方案,林平前輩並未考證,使得像是「縉雲山」錯譯為了「青雲山」,「石華寺」錯譯爲了「西華寺」,更別説「柑子灣」這種小地名錯譯爲了「康仔灣」,連我一個本地人都按照原文所説的六里路左右在地圖上找了好久。錯譯音譯詞在那個資料不齊全,鬧出過將 Chiang Kai-shek 錯譯成「常凱申」這種大烏龍的年代,並不稀奇,但後人竟有以訛傳訛的現象,看見一篇文章寫道林語堂曾住進過「西華寺」,這就不對勁了。我對自己的考據有足夠的信心,即使出於糾錯這個意義,我也應該把自己的譯本繼續完成。

另外在《愛國作家林語堂: 林語堂政治態度轉變之研究(1895-1945年)》一書中第五章的注釋第31條提到,林平前輩的翻譯是有錯誤的。第一篇中林如斯提到回國的理由,是「某種自私的」,但林平前輩譯爲「爲了些私事」,直接與原文意思不符了。回頭看看我的這一句翻譯,好在,意思沒錯,信達雅,我的譯本「信」應是沒問題的。當然文筆方面實在過於粗糙,無法與前輩相比。

作為一個非翻譯專業人士,我曾自恃英文不錯而大膽嘗試翻譯,結果卻是貽笑大方。這才領悟到,翻譯並非僅考驗英文能力,真正考驗的其實是母語的文字功底。翻譯是一項極其艱辛的工作,其難度不亞於寫一本新書。近年來,有個新詞叫「翻譯腔」,專指那些未能擺脫原文語言框架、顯得生硬且不協調的翻譯作品或外文影視字幕。我也曾以此為「迷因」,嘲諷過不少譯作。然而,當自己真正動手嘗試翻譯後,卻絕望地發現全文都充滿了翻譯腔。同時,我也了解到譯者的薪酬並不理想,這讓我愈發體會到譯者的不易。

談及本文翻譯腔的體現,原文三姐妹寫作,尤其喜歡用We做主語,於是我的譯本就一直在「我們我們」,似乎特別冗餘。另外一些像是Oh!語氣詞,如果要遵從原文體現出來,簡直是翻譯腔的典例,但我沒有擅作主張刪掉它們。

有幾處巧妙的雙關語記憶深刻,All Clear指的是空襲結束,「危險全部清除」而發出的一種信號,我直接譯成了「警報解除」。但原文中有一段提到過她們的複雜心情也隨之 All Clear了,這種巧妙的雙關完全打我一個措手不及,沒能寫出很好的譯法。

再回到内容中來,文中所説的那棟在北碚的房屋,現在政府將其定名為「老舍故居暨北碚文協舊址」並列入文保單位加以保護。該屋本為林語堂先生自行購置,演變為今名其原因是林語堂先生携其家人來重慶定居的時間極短,他在離開將房屋轉交給當時在北碚辦公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而老舍作爲協會骨幹,隨後在此辦公數年。嚴格意義上說,此建築應命名爲「老舍及林語堂故居」。

在北碚讀書時,這棟建築是我從地鐵站到校園的必經之地,對整個歷史背景都有瞭解時,彷佛就與她們站到了同一時空,縉雲山、北溫泉、復旦大學、乃至於嘉陵江對岸的那棟「鬼屋」,都是我曾實際拜訪過的地方,讀來饒有趣味。

可惜此書無緣出版,以個人身分難以取得版權,若要自費,費用高達約十萬元之足。不過,若僅是自行刊載於部落格上,便沒有侵權的風險。正如開頭所說,北碚的故事怎能不講給北碚人聽呢? 無論多少年後再讀到二戰期間的風雲變幻,心情都不會毫無波瀾。這部拙作《重慶破曉》謹此呈上,還望您能笑納。

111年清明於北碚

出版社前言

林語堂的三位千金,為我們帶來了這篇關於她們重慶「朝聖」之旅的故事。兩年前,她在們的著作《我們家》(Our Family)結尾,真切表達了對戰爭的感觸及歸國的熱切渴望。如今,她們已如願以償,冒險飛越日軍防線,深入中國內地,並在那裡度過了三個月。這段期間,她們歷經四十次空襲,其中最猛烈的一次就發生在離她們不得不離開重慶的兩天前。她們萬分不捨地踏上歸途,只因父親林語堂先生需返回美國,繼續為中國發聲著書。

林如斯十七歲,林太乙十四歲,妹妹十歲。

1.歸家的決定

林如斯

過去三年,當我們享受著悠閒的異國旅行和自我放逐時,我們的同胞卻身陷苦難與鬥爭之中。我再也無法忍受這些思緒,無論如何都必須回國。或許這份衝動依然帶著自私的成分,但確實是時候回去了。

每當我在報刊雜誌上讀到一丁點關於重慶的消息,總是恨不得能了解更多,可獲取資訊的管道在哪呢?今日十行明日廿行罷了,根本無法滿足我的需求。每次刊登出照片更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但那種美好的感覺持續不了多久,一旦照片上的草葉都數完了,便無事可做了。

「親愛的,你不開心嗎?你現在身在異鄉,並非戰火中的中國。」我的回答當然不會是「開心」,卻也沒辦法直接說「不開心」,他們期待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又能怎麼解釋呢?我無法回答「不開心」,即使能,也沒人能理解我真正的想法。我只好匆忙給出一個含糊其辭的答覆,然後禮貌地走開。

嶄新的中國,已然巍然屹立於海的那一端,對我而言,卻仍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每當我倦於學習,或是心緒激盪之時,腦海中總會浮現那片土地。這份思念對我來說是一劑良藥,它驅散了我的憤怒,帶來些許慰藉。更多,我想了解更多!

我聽過不少關於那個新中國的議論,褒貶不一。除了道聽途說和新聞報導,我對它一無所知,但我依然堅定地站在支持的一方。我討厭那些質疑、猜忌或嘲笑我們的人。每當他們發現一絲微小的紕漏或不足,便欣喜若狂地以此作為攻擊新中國的藉口。我常聽這些人為這場大戰中的小問題爭論不休,我心想,他們錯了。

正是這些自鳴得意的體面姿態,讓真正有需要的人得不到幫助。我無法對這些「體面人」直言:「幫幫中國!我們的同胞正在受苦,他們需要衣服、食物、藥品,幫幫那些保家衛國的戰士!我們的同胞應當得到幫助!」在這些「體面人」看來,這種話荒謬甚至幼稚。你必須這樣說:「中華民族為抵禦極權主義和日本侵略者的威脅而自衛,他們正遭受糧食短缺和醫療匱乏的痛苦,因此,一個生活在和平國家的公民有必要向中國提供一切可能的援助!」然而,當我費盡心力說出這番話時,前半部分大概已經被我遺忘,那些「體面人」也早已拋諸腦後。一段悅耳、對「體面耳朵」而言熟悉又舒緩的聲音,或許能讓他們勉強抓住最後幾個字,即使印象也十分微弱了。然後,經過數小時的深思熟慮,他們或許會決定向中國寄出十美元。天哪,讓我的國家獲得區區十美元,竟然需要如此冷靜、如此理性的給予?我很抱歉,帶著真情實感的平實話語,對他們來說是無法理解的。

他們能理解的語言,只剩下一個空洞的骨架,所有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而且能說得更快。我很清楚人們為何不願伸出援手——那都是自身利益在作祟,多麼可悲啊!那些用冠冕堂皇的語言寫成的呼籲書,就像一塊充滿了奇怪香料和薄荷的肉。如果吃的人還能記得那曾是塊肉,就已經非常幸運了。但肉本身的滋味,又哪裡去了呢?

這種體面,或許能被稱為穩定或正常,它確實構成了我們所說的「正常生活」。然而,對於更宏大的理想和美好的夢想來說,這卻是多麼巨大的阻礙啊!我曾和一位朋友討論此事,她提出一個關於自我保護的觀點:人類正是因為這種自利和懶惰才學會了生存;在我們身體的系統裡,快速遺忘痛苦是生存的必要條件。過去我傾向於同意她的看法,但現在我堅決不同意。我堅信,如果這個時代的每個人都能拋棄私利,努力終結所有的衝突和折磨,世界就能有所改變。這是一個不願輕易忘記痛苦的時代,我看到身處這種「穩定」或「正常」生活中的普羅大眾,是如何將慈善活動和援助有需要的人視作兒戲。對他們而言,這不過是另一個玩具,另一種增添社會瑣事和嫉妒的方式。在慈善舞會上跳舞該有多痛苦啊!然而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卻是一種美妙的消遣。以「甜蜜的慈善」之名處理舊衣服,又是多麼的便捷啊!

我受夠了!我將去尋找真正的慈善和人性,我知道我會在重慶找到它——而且我確實找到了。

回家——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旅程呢?在國外待得越久,新的思維和觀念固然逐漸形成,但我們對中國的印象卻反而越來越模糊。我們絕不能讓中國的形象在腦海中淡化,這是我們決不允許的。因此,我們選擇了回家。這一次,我們不是要回到舒適的舊居,而是踏上一片正在掙扎的故土。我們將前往家人從未涉足過的地方——中國的心臟地帶。戰前,我們對四川的印象僅止於壯麗的峽谷、激烈的內戰以及鴉片,這些都像是一個外國人過時的片面認知。總之,這次旅程對我們來說是一次嶄新體驗,但我們依然將其視為回家,因為四川是中國的一部分,在中國的任何地方,即使是西藏的山谷,都可以是家。

我時常思念重慶,竭盡全力地去想像她,可惜幾乎都是徒勞。由於此行是回家而非遊歷,收拾行李的方式也大相徑庭。我們像士兵般堅定站立,昂首挺胸,向朋友們驕傲地告別。目標:重慶!

我不會用那種半諷刺的微笑或冷漠的語氣來講述我的故事,儘管那似乎是吸引聽眾、贏得信任的好方法。我只是不想對自己嚴肅看待的事情表現得毫不在意,也不想假裝自己是個經歷歲月洗禮、情感早已磨平、不再為任何事物感到悲喜的老人。

2.日本

妹妹(林相如)

「日本人」[1]和「日本」這兩個英文單詞,是世上最糟糕的詞彙。你不能怪造字的人有所偏頗,因為日本人就是那副德性,完全配得上這樣的稱謂。我真希望可以去轟炸日本天皇,然後讓火山吞噬天皇和日本,那必將是我此生最快樂的一天。如此一來,再也不會有人想起那群企圖征服世界的侏儒了。我寧願死,也絕不做日本人的奴隸。你休想強迫我愛上那個所謂的「櫻花之國」,哼,這個稱謂,根本就是他們山寨來的!他們是抄襲者!我最喜歡的日本人,就是日本叛徒。戰爭結束那天,我準備生一把大火,燒光所有日本貨。到那天,自然只會剩下一些苟活的日本婦女和兒童,我們也不必為難她們,就讓她們獨自埋葬日本吧。我會跑到人們家裡,分發那些用來插在窗外的旗子,任憑空襲警報和鑼鼓聲響徹雲霄。誰在乎呢?哦!那一天,沒有人可以規定我該做什麼。我要穿上紅色的衣服,和農民們一起跳舞。

3.香港

林如斯

這就是香港嗎?我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踏入九龍灣,也帶著同樣的印象離開,畢竟只住了兩個星期,這樣的想法倒也合情合理。是的,這的確與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清晨時分,水手拋錨入港,在晨曦的微光下,香港顯得純淨無瑕。最先看到中國人活動的跡象,是廣東婦女和孩子們乘著舢板,劃向巨大的汽船。婦女們身著深色衣裳,舢板棕黑,在水面上勾勒出剪影。男孩們像在夏威夷那樣跳入海中撿拾硬幣,女孩們則拿著綁在竹竿上的網兜來收錢。舢板上還有嬰兒和小女孩,他們都瞇著眼睛,仰望著那高大宏偉的汽船。儘管海面波濤洶湧,舢板搖搖晃晃,孩子們卻毫不在意。船上的每個人都倚在欄杆上觀望,除了少數喜歡在甲板上散步的中國人。

一股奇特的感覺籠罩著我——家,一個戰火中的家!我記得曾讀到過舢板被轟炸沉沒的報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就被即將再次見到親人的興奮所取代。碼頭上人潮湧動的中國人,對面滿載中國人的渡船,以及那頭同樣擠滿中國人的香港街道——我的同胞們!他們或汗流浠背,或閒庭信步,或高聲呼喊,或焦急等待,他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的臉龐,中國人的身形,中國人的眼睛,中國人的髮色!我可以看,看,不停地看。無論白天黑夜,他們都是中國人。我可以盡情地看,補償過去幾年見到的所有外國人。是的,我會一直看,直到我不再覺得中國人的臉有任何奇特之處,直到我對看見他們習以為常,那時我就心滿意足了。那時,我才算真正回歸,因為我不再對中國人的面孔感到新鮮。即使這裡不是中國的內陸,但至少這些人,是我的同胞!

在香港的兩個星期裡,服飾、美食和商店似乎治癒了我們的思鄉病,讓我們的身心得以徹底放鬆。與不同的親戚見面,和表親們聊到深夜,這些都非常有趣,他們真的絲毫未變。我們整天都在聊天,如果我不說話,也會有人交談,發出我只有在夢中才能聽到的聲音。這裡到處堆滿了箱子,無論走到哪裡都會遇到,甚至不小心會用膝蓋撞到它們。把我們的東西都丟在箱子後面吧,有時我真希望把自己關進一個箱子裡,以遠離所有這些箱子。每次出門,似乎都像是在趕辦一件要緊事,因為在香港,一切都顯得格外重要,我們必須爭分奪秒地做每一件事,彷彿一切都會稍縱即逝,永遠消失。所以我們緊緊抓住香港的一切,直到被所有這些事務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要搭飛機,必須攜帶足夠的衣服,但又不能超過行李限額。對某些人來說,這個限額似乎太低了,因此我們只帶了一雙拖鞋、睡衣和兩件內衣。還有一些人認為完全可以塞進三件衣服,但我們得為其他東西留出足夠的空間。媽媽的體重計這次可派上用場了,再沒人抱怨它。我們似乎裝進了很多東西,或許也沒那麼多,總之結果自然是行李超重了。稱重後,我們拿出了一些東西,又硬塞進去一些別的。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行李最終是超重還是達標,也不知道我們到底放了些什麼,又拿出了些什麼。我們預計大件行李會在三個月後經印度支那抵達重慶,但由於即將爆發的印支危機,它從未被送入中國——不過這是後話了。

我們在香港的生活就像我們的行李一樣,在這兩個星期快要結束時,我們情緒緊張,只能聽天由命。

混亂瀰漫著整個香港。街道上,穿著無袖服裝的時髦女孩與絕望的難民擦肩而過。有人在空調茶室裡喝著檸檬水,吃著巧克力蛋糕,聽著假聲藍調,而就在幾個街區外,有人卻露宿街頭,無家可歸。整個城市被劃分為一個光鮮的「前台」和一個龐大的「後台」,後者佔據了更大的面積。街道上人頭攢動,最令人心痛的,是看到一個眼睛被燒得紅腫的嬰兒可憐兮兮地坐在母親身邊的梳妝台上。如果中國人需要憐憫,那會是在香港,而不是在內地。這是一個窮人更覺貧窮,流浪漢愈加迷茫的地方。即使在最上流的社會和最隱秘的角落中,也是一片雜亂無章。這是一個紊亂的租界,東西方的品味在此交匯,東西方的怪癖在此融合,東西方多餘的東西也悉數混雜在一起,一切都被攪拌成五彩繽紛、令人作嘔的奶油溫醬。

香港有四類人。首先是那些在香港土生土長,從小浸潤在香港環境中的人,無論有沒有戰爭,他們都只對商業上的成功感興趣。試想一個不同的情境:一個出生在江蘇的人,他的商店被日本人燒毀了,那麼他自然會憎恨日本人,個人利益迫使他愛國。但目前為止他並沒有真正受到一絲傷害,所以他仍然經營著自己的生意。第二類是在香港擔當特殊職責和工作的人。第三類是選擇南逃而沒有北逃的廣州難民。第四類,那些明明知道戰爭,卻依然照常生活的人,彷彿世上從未開過一槍。內地人談及香港人時,指的就是他們,那絕非什麼讚美之詞。

我不想在香港多待一天了,我寧願住在其他國家,住在每天都遭受空襲的我的祖國,就算那裡很沉悶很混亂。

4.香港

林太乙

香港,一個連在哪裡吃飯、和誰吃飯都早已被安排好的地方。我們有許多親戚特地從廈門和上海趕來看望我們。當我們的船抵達九龍時,我見到父親和母親兩大家族裡的各式姑婆姨嬸,還有一個小侄子,那場面真是令人震驚。由於我們很久沒見,許多人在外表和行為方式上都有了巨大變化,我和妹妹尷尬地用手肘輕推彼此。

香港之所以令人感到可怕,是因為世界各地的人都匯聚於此,而大多數在港的中國人都已被西方的規矩和禮儀所「醃漬」——意思是他們的行為方式深受西方影響。

在我們準備啟程前往心之所向的中國內陸前,我們開始預購物資。有人告訴我們重慶很多東西都買不到,於是我們在行李箱裡塞滿了洗髮水、肥皂、餅乾、糖果、鹹菜、牙膏、牙刷、香煙等大量物品。這些行李被送往海防,並預計通過印度支那鐵路運回,但最終它們都沒有抵達。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整理行李,所幸有這麼多表親幫忙。

哦,香港!我們為前往重慶做好了所有準備,只剩下最後的等待。我對空襲一無所知,但我知道自己必須去那個魂牽夢縈的重慶。

5.飛向重慶

林太乙

大約是晚上九點,一如每次離別前的慣例,旅客們蜂擁而至,互道珍重。父母臉上掛著僅存的笑容,卻一言不發,他們仍在為最後關頭仍在打包的行李而擔憂。空氣中瀰漫著「離別」二字,它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每一句話中,顯得格外沉重。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重慶,離開這座空蕩蕩的城市。我們都太疲倦了,開始打起瞌睡。

我和媽媽相擁而眠,皎潔的滿月高高懸掛,光芒灑滿我躺臥的房間。對於即將前往重慶——我們的戰時首都——我感到無比興奮。我絲毫不知道空襲是什麼樣子,但我並不害怕。

夜深人靜,時鐘滴答作響。生活似乎總是如此奇特,人們為何會為了一片土地而相互爭鬥。人們如何戰鬥,如何生活,如何嫉妒,如何抱怨,如何活得彷彿永遠不會死去,彷彿他們是不朽的,然後繼續戰鬥。他們不停地爭鬥,卻忘記了享受生活。人們在年老時才湧現出旺盛的好奇心,在他們去世時才剛學會足夠的東西來享受生活。死後一定有著什麼吧,否則人不可能擁有這種求知欲,能容忍學夠了就死去,知識隨之化為烏有。

人們為何拼命工作,卻從未真正生活過?人們為何終其一生為金錢操心,試圖不讓一分一毫溜走?

鐘聲敲響了一下,我們計劃兩點半起床,三點到機場。但沒有人知道飛機的具體起飛時間,畢竟飛越日占區的危險重重。

月光比想像中更亮,這顆高懸的明月,予人以沉靜和憂傷。

漫長的幾小時彷彿過去了好幾年,我們等待著,等待著,時間來到兩點半。

鬧鐘響起,我們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起床,幾乎忘記了起床的目的。

我們開車穿過香港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我永遠不會喜歡它。商店大門緊閉,窗戶上釘著木板。

我們終於到了機場。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飛機,我開始為自己這個「鄉巴佬」感到尷尬。我們的口袋裡塞滿了口香糖,有人曾說口香糖在飛機飛到很高時會派上用場。我們從咖啡店一直跑到海關辦公室,稱重和檢查都在那裡進行。來回奔跑的過程中,口香糖不停地從口袋裡掉出來。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機場,月光讓它看起來像是被雪覆蓋了一樣。我的肚子開始咕嚕作響,最後甚至痛了起來,但我真的特別興奮。

機組人員說現在月亮太亮了,不能起飛,我們必須等它再黯淡一點。

微風讓每個人都興奮起來,感覺很奇特,卻又無法形容自己究竟是什麼感覺。

我們直到四點半才起飛,這時月亮已經被雲層遮住了一部分。那些堅持到最後一刻的親戚們開始向我們揮手,但揮得太快了,就像以往一樣,我們的手和胳膊都酸了。

當飛機開始飛行時,我感到一陣暈眩,腦海裡只有一件事清晰無比——我正在前往重慶。隨後,我便打起了瞌睡。

6.雨中漫步

林如斯

現在是凌晨兩點,我們剛從小憩中醒來。那一秒,我真希望自己能多睡會兒,但下一秒,我想起我們正要離開香港,飛越佔領區前往重慶。明天,我就能看到、摸到、聞到重慶了!

酒店和城市一樣寂靜,我們躡手躡腳地下樓,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發出了一些聲響——因為我們要飛往重慶!天空黯淡無光,大地死氣沉沉,在這寂靜和黑暗中,我幾乎不敢呼吸。但我的生命充滿了對明天的期待。為了活動筋骨,我試圖四處幫些小忙。我的心早已雀躍不已,哪裡還能坐得住?我們和叔叔及堂兄弟們分乘兩輛車,駛過九龍的街道。這座城市已經從一天的緊張中解脫出來,此刻正沉浸在奇怪的夢境之中。

機場令人印象深刻。許多飛機停在停機坪上,強烈的聚光燈照耀著它們。一些發動機正在啟動,許多工作人員來回忙碌。整個地方都充滿了活力,甚至帶點冒險的氣息。

我們兩點半就到了那裡,月亮仍像一盞高掛的燈籠。我們不得不等待,坐在咖啡店裡,喝著滾燙的咖啡,身邊堆滿了大衣。咖啡趁熱喝完了,也沒心情再續一杯。於是我們四處走動,觀察飛機起飛。飛機真是美妙的物體,但我還沒習慣在天空中飛翔。

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會很快嗎?過了很久,我們才和叔叔及堂兄弟們告別。我感覺他們中的一些人羨慕我們,我又怎能責怪他們呢?我甚至羨慕自己有幸去重慶。P.T. [1]和我們一起飛行,他跟我們一樣興奮,連媽媽都很激動。月亮在四點鐘大方地謝幕,我們得意洋洋地踏上飛機,驕傲地向親戚們揮手。我抬頭仰望天空,那是我不久後將抵達的地方。機門「砰」的一聲關上,飛行員啟動了引擎,接著我們開始在空中盤旋。香港變得越來越小,從空中俯瞰非常美麗。我們越飛越高,很快就到達了雲層,飛機還在繼續攀升。現在我們正在飛翔,明天我們就將抵達重慶!

我癱坐在扶手椅裡,興奮得無法思考,也對這新奇的處境感到陌生。第一分鐘比第二分鐘危險,第一個小時也比第二個小時危險。我索性忽略了危險,它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飛機在雲層上滑行,如果能出去,我覺得我幾乎可以在雲層上行走而不會摔倒。在那純淨無塵的空氣中,一定如夢似幻。我曾以為在雲層之上會精神百倍,但事實並非如此。機艙中的一切都是現實的,明天亦是。這只是一次陌生而不同尋常的旅程,通往另一個日子。我不想出去走走了,待在飛機上感覺會更好。

我確信我們已度過危險,此刻,黎明正從雲頂之上躍然而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壯麗的景象呢?雲朵瞬間變幻出仙境般的色彩,一道道潔白的光芒穿透雲層,灑落大地,天空也越來越亮。雲朵白得耀眼,太陽亮得令人不敢直視。那光芒宛如神祇,對於凡人的眼睛來說太過熾烈,無法承受,否則會受傷。然而,它的光線卻足以讓我們看見飛機銀色的機翼熠熠生輝。天堂也不會比這更美麗了,多麼美好、多麼輝煌的一天的開始啊!

然而,看完日出之後,我還是抵擋不住睡意,儘管我曾答應自己不要打瞌睡。

當我再次醒來時,低頭一看,已是四川大地。放眼望去,群山連綿,稻田遍布,梯田一直延伸到山頂。偶爾我們會看到一些農民在辛勤工作,我感到異常興奮。這就是我們要捍衛的土地,我們怎能容忍失去它?白雲之下,一個國家正在復興。每個人心中都充滿對未來的期望,因為每個人都對國家的力量充滿信心。隨著新生命的綻放,舊的生活和舊習慣愈發顯得陳舊過時。我們熱忱的心,迫切地期待著新事物。舊事物的枯萎和褪色,正是新生活來臨的標誌。一個有未來的國家,必然充滿希望。國家除了自衛和反抗,更要建設和創造。我們希望將從空中看到的景象,帶回到地面。幾個小時後,我就會重新腳踏實地,再次在地面上生活。很快我就要與我的同胞相聚,屆時我將會像現在從空中看到的人一樣渺小,我會很欣慰能和所有其他中國人一起,被綠色的田野和藍色的山峰所擁抱。我將融入我們從天空中看到的那種生活,唯一的遺憾只是這一切來得太遲。

大約八點鐘,機艙內的信號燈亮了,我們繫好安全帶,因為即將下降!話音未落,我的思緒已經模糊,我感覺耳朵裡的三塊小骨頭似乎都不靈光了。在一種類似起飛時的旋風之中,我發現飛機正在滑向重慶機場!機場位於長江中央,一抬眼就能看見重慶!

「我們到了!」所有人都驚呼不已。我們走出飛機,第一次將雙腳踏上重慶的土地。董先生[2]和軍官前來迎接我們。我們匆忙趕到檢查行李的棚子,由於大家太過心急,反而搞得一團混亂。岸邊是幾級通往重慶的臺階,臺階之上矗立著重慶的房屋和人民。運水工忙著把水運上陡峭的階梯,抬滑竿的人把乘客抬到幾乎垂直向上的角度。那邊是重慶的燈柱和人行道,而在南岸,除了美國標準石油公司的油罐,其餘都是一片中國的風景。哇,這就是我們在國外經常聽說的那個油罐嗎?

行李檢查結束後,董先生問我們是否要坐滑竿找人抬上去。「不用了,我們自己走。」眼前是寬大的石階,有三百多級。我們費力地向上爬去,雖然這沒什麼值得吹噓的,這僅僅是一個開始。走了大約兩百步後,我們停了下來,P.T.發現他的熱水瓶撞到了手錶上,手錶因此摔壞了。這很滑稽,我們忍不住笑了起來。到目前為止,這兩個保溫瓶一直都是累贅,我們不知道它們到底有多大用處。

很快我們爬完了所有臺階,坐上了一輛汽車。董先生說,我們很幸運,因為半小時前才剛剛響起空襲解除[3]的警報。我們無法確切評估這份幸運有多大,但如果我們抵達後立即發生了空襲,整個初印象必然會截然不同。

防空洞!山坡上隨處可見它們的入口,裡面擺放著幾張長凳。防空洞到處都是,但看起來又黑又可怕。重慶!我們終於到了。我不知道街道、房屋會是什麼樣子,但我已經準備好去喜歡它們,正所謂一見鍾情。接著我們抵達酒店,進了房間。在重慶站定不動,脫掉外套坐下來的感覺真是太好了。房間是最近才粉刷過的,還殘留著一股油漆味。啊,即使是這種氣味也棒極了!

重慶以一場大雨作為迎接我們的禮物。那天下午,父母受蔣委員長和蔣夫人之邀,到鄉下地方喝茶。P.T.則已和我們另一位住在重慶的表弟出去了,P.T.想找工作,H.C.於是帶他四處走動。我們被留在C先生[4]那裡,他為我們在離市中心50英里的北碚找到了一所房子。我們很想了解北碚,但更想了解重慶。於是我們披上雨衣,決定出門。C先生向父親借了一件雨衣和套鞋,我們便出發了。雨勢依舊很大,而且越大越好。

那天下午,天公格外仁慈,除了為我們降下甘霖,還讓我獲得了一雙能洞察萬物的「天眼」。道路泥濘不堪嗎?中國雨天泥濘的街道,有著一種親密而可愛的感受。自孔子以來,我們的街道一直都是泥濘的。有什麼比雨天的街道變得泥濘、滿是水坑、水花四濺更原始自然的呢?我的皮鞋只曾在水泥地上奔跑,現在有了耳目一新的變化。

酒店位置有些偏僻,旅程的開始有點像在鄉間漫步。除了濺起的水花聲,這裡很安靜。當我們接近酒店時,可以看到重慶的中心區域。重慶的美是古典的,任何一棟房子都很美,任何一個被江山環繞的城市都可以美,任何一個雨天也是美的。我深深感恩我身處重慶。

路邊有一所軍事學院,當我們疾馳而過時,裡面傳來歌聲,雄壯有力的腔調正唱著軍歌。全場瞬間都充滿了戰爭的氛圍,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現實被隱沒在霧靄中的雨天,歌聲顯得格外振奮人心。我摒棄了那些現在看來微不足道和無關緊要的想法,轉而渴望看到和聽到我腦海中真實存在的一切,而現在我身邊的事物,就是如此真實。我急切地希望我內在的真實感受能流淌出來,融入外部這個更宏大的現實之中。至於我自己,這具身體和這雙手,我喜歡將它們藏在人群中,不想被認出來,就像我不會認出一群螞蟻中的某只螞蟻一樣。然而,我不得不以更敏銳的目光審視周圍的一切。

在所有漫步或大步前行的人群中,許多身著軍服,他們讓這座首都立刻充滿了戰時的氛圍。越接近街道中心,人潮越發擁擠。似乎每個人都出門了,或者坐在能看到街道的屋子裡。商店裡的商品很少,但人卻很多,有媽媽做飯的爐灶,有媳婦洗衣服的盆;父親忙著做生意,孩子們則無所事事。我一家家地看過去,看見家人們在工作和聊天。他們也許是鐵匠、鞋匠、麵包師或屠夫,但他們的生活卻大同小異。這是一座擁擠的城市,所有繁榮的中國城市都如此擁擠,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在街上,我們不得不擠過人群。抬滑竿的人說話和行為都像備受尊敬的長者,所有其他勞工也是如此。有一些士兵沉思著前行,有穿著襯衫和長褲的學生在書店裡尋找書籍,也有戰時工人滿街大聲歡笑,當然,每個城市必不可少的嬰兒車也隨處可見。

每個人都出門了,即使是在下雨天——或許正是因為下雨吧?

有些困惑,忙著在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行人中尋找出路。每個人都看著路面,在赤腳、布鞋和運動鞋之間,我看見了我的皮鞋。儘管有皮革保護,它還是濕透了。皮鞋是重慶富人的特權,每雙價格從六十到七十元不等,那麼我屬於「皮鞋階層」嗎?不過,或許擁有這雙皮鞋是件好事。C先生的布鞋可以擰乾,但他沒有,只是買了一雙適合短距離穿的鞋。

接著我們看到了一個防空洞,又黑又濕,還滴著雨水。我們只能從外面看到它的一小部分,因為洞穴內部似乎蜿蜒曲折,而非筆直的長廊。正如我們現在所見,這並非一個令人愉快的場所,但奇妙的是,它們竟然遍布各個街道。我們聽到人們用鑿子鑿石頭,在雨中發出清脆而連續的叮噹聲。我了解到,這些岩石在某處被炸藥炸開後,工人再用手將洞穴鑿開。「神聖的勞動」在重慶隨處可見,轎夫每月能掙到一兩百塊錢,其他勞工的工資都比學校教師高。長期以來被廉價剝削的中國勞工,現在在這場戰爭中贏得了民族的尊重地位。他們過去一直被冷漠地輕視,但他們實際上是一個新國家的建設者和我們民族的保衛者。他們修建了緬甸公路和新的鐵路,挖掘了掩體,清除了殘骸,所有機器和設備的運輸都是由這些人承擔的。與戰前的費率相比,勞動力是昂貴的,我認為理應如此,他們只是得到了他們長期以來應得的一切。

在這次第一次的漫步中,我立刻注意到兩個最流行的口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和「抗戰必勝,建國必成。」這些口號到處都是。我認為兩者都是非常巧妙的口號,而這場戰爭對實誠的人來說似乎就如字面一樣簡單。讓大家把戰爭看得如此簡單是件好事,通過前者的純粹資源,我們將實現後者,反之亦然。這是贏得戰爭的一個良策!

我們繼續往前走,來到了一片荒地。C先生說,前年五月,這裡曾有五百人被活活燒死。他們被大火逼到德國大使館一堵高聳的石牆下,那牆高得根本爬不上去。我們仍然站在荒地前,現場一片死寂,瀰漫著恐懼。五百人被困而燒死?這片荒地寸草不生,彷彿在為那五百亡者默默哀悼。它光禿禿的,空洞而令人敬畏,就處在喧鬧街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間。這片土地被特意保留下來,作為紀念五百名死者的無字碑。這也是發生在五月的事。願這種悲劇永遠,永遠不要再發生!僅僅只是想一想都太可怕了。這是我們第一次直觀地接觸戰爭嗎?如果這五百人是在洪水中淹死,或在其他人無法幫助的災難中喪生,情況就會不同,但事實並非如此。這些死亡是人類造成的,屠殺者與受害者是同一類人,幾乎一樣大,一樣高,與他們殺害的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有那麼一點點差異。然而,為什麼這種差異會導致一個人殺死其他人並摧毀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其他人也很聰明,他們發明了炸彈來幫助人們殺戮。現在是春天,願所有的商店和房屋及其快樂和勤勞的居民免於這場屠殺,願他們的房屋屹立不倒,直到因歲月長久而坍塌,而不至於遭遇同樣的厄運。然而,這僅僅是轟炸季節的開始。我從哪裡得到這個保證?這場痛苦的遊戲還在繼續!

「現在回去吧。」雨停了一會兒,我們轉身返回。赤腳的人們仍在濺著泥水,彷彿是對這塊空地的故意挑釁。我也濺起了水,儘管我穿著皮鞋無法有效地濺水。

在我們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了同樣的商店和同樣的孩子們。正因為看到了他們,我才有機會看到其他東西——一些無形的東西抓住了我,我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和影響。我看到的每一張臉上都有這種東西,儘管他們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它。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就是生活。有著障礙和承受能力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那種美好的生活在我面前被剝得精光。這就是我想在重慶找到的東西,如果它不在重慶,那將是唯一讓我失望的事情,但它確實存在——這是一個處於新國家初期的人民,美好而充滿希望的生活。我覺得,我在這裡很受歡迎,他們會同我分享他們的生活。這很慷慨,也很真實。這將是我的家,因為這裡是我的國家,我和這裡的其他任何人一樣屬於它。這裡的人和街道都是我們的,每個人的。實際上我已經到達並歸屬於這裡,對我而言,這裡的新生活是我偉大生活的一部分。而這種生活我可以欣然接受,並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因為我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是重慶人民中的一員,是一個為自由而戰的國家中的一員。我真真切切地屬於這裡!

我看著泥漿,我的鞋子也陷在泥漿裡。我不斷濺起水花,踩著那些過去的人的腳印,其他人也會踩著我的腳印,直到沒有任何一個腳印可以識別,只剩下很多模糊的腳印,一個蓋著一個。

天色已暗,C先生給我們買了一本寫有軍歌的歌譜供我們學習。當我們到達軍校時,一陣刺耳的喇叭聲正在宣告晚飯時間的來臨。在已經籠罩重慶的朦朧霧氣之中,那是一種清晰、水晶般的呼喚。

在酒店門口,我們遇到了P.T.,他正在剝鞋子上的泥土,我們也學樣做了。

7.北碚巴士之旅

林太乙

當我們包車前往北碚時,天空下著毛毛細雨。一路上,稻田與四川的群山盡收眼底。那時水稻幼苗剛剛種下,鮮明的綠色更為這片景致增添了詩意。

我們在崎嶇的公路上顛簸,但我毫不在意,因為這是我自己的中國。我不介意汽油味,因為這是中國。我不介意身下的硬木板,因為這是中國。無論中國是什麼樣子,我都能感受到它屬於我。一個人如果不離開自己的國家,或許永遠無法真正體會到對國家的愛。

我們要去的城市是如此重要。儘管我們尚未知曉未來的生活將是何樣,但終究是令人振奮且意義非凡的,因為中國正在戰鬥,它已與我幾年前所認識的那個中國截然不同。

抵達北碚時,有人向我們介紹了新家。這房子不好看,卻是小城裡最新的。磚頭是灰色的,那是為了遮光,而黑色的屋頂瓦片堆疊其上,就像一個人戴著一頂不合適的帽子。一些村裡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好奇地看著這些陌生人,在中國,這種情況總會發生——他們看著、窺視著、歡笑著。他們幫我們把行李箱搬進屋裡,並為五毛錢的酬勞高興不已。當我們都進屋後,由於天氣潮濕,我們的套鞋上沾滿了泥巴,手上也滿是塵土。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那是中國的土地!

能再次將自己國家的土地踩在腳下,感受到它的真實存在,這種感覺真好。

8.北碚的第一天

林如斯

我們在北碚的房子其實不怎麼可愛,儘管北碚本身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地方。確實,我多麼希望我現在還在北碚,那裡簡直是整個戰時生活的縮影。

當我們順著泥濘小路,第一次走進我們的房子時,耳邊響起陣陣像機槍掃射般的聲響。機槍會在北碚做什麼?我們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循聲追溯,只聽見接二連三的「噠噠噠」聲。我們要一直待在這裡,直到勝利來臨,然後沿著長江進軍。目前,我們將住在這裡,協助市民,投入工作,伴隨著「噠噠噠」的聲響,直到勝利的那一天。讓那「噠噠噠」的聲音終日環繞吧,戰爭仍在進行,我們願意接受一切。

我們對這房子本身並沒有太多激動,而是對終於能安定下來感到興奮。我們拖著行李,開始鋪設床鋪。解開被褥,擦拭床架,讓它們看起來舒適誘人。弄好時已是下午五點,我們本想放鬆一下,但地板上還鋪著一層泥巴地毯,椅子胡亂擺放,手提箱隨處可見。我們需要水、蠟燭、臉盆、爐子以及所有能構成一個家的必需品。我們往窗外瞥了幾眼,陌生的街道和房屋,甚至連方向都搞不清楚。北碚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有多遠?有多大?我們可以看到遠處起伏的綠色小丘,前面有一座房子和一條小路。機槍聲已經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喇叭聲。我們到底在哪裡?「把蚊帳掛起來。」我站在一個搖搖晃晃的窗臺上,按照吩咐照做了。天色已暗,我從窗外只能看到一堆堆綠色的小丘和幾畝農田。還是先把房子整理好,然後再四處看看吧。於是我們就這樣擦淨桌子,敲敲釘子,繫繫繩子,彷彿我們已經認識這房子很久了。屋外和北碚,暫時不應該佔據我們的思緒!

此時,教育部的王先生[5]走了進來。我們都渴望見到他,因為我們清楚地記得他刊登在雜誌上的幽默文章。他就像他的文章一樣,笑起來眼睛會瞇成一條線,笑聲深沉、溫暖、響亮。他以一種非常正式卻又極其真誠的方式歡迎我們來到北碚。我們心裡明白,儘管有機器轟鳴聲,我們還是會喜歡北碚的。他邀請我們今晚吃飯,因為我們還沒有準備燃料和食物,也沒有特別想在家裡吃飯。我們第一次在家裡洗了澡,自己從水缸裡提水,嚷著要肥皂和毛巾。水很清澈,很涼爽,我們擰乾毛巾,把它們掛起來。這真是太好玩了!然後我們帶上手電筒,鎖好門,動身去鎮上。

從我們家步行十分鐘就到了目的地,我們和王先生在他家外面會合,那兒離鎮上只有一個街區。那條路更加擁擠,我們進入了「城鎮核心」,那裡包含了三條主要街道。天已經黑了,但人們還沒有點上植物油燈。我們對小鎮的樣子只有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更令人高興的是,我們數到了五家書店,這可能是因為江對岸有復旦大學的緣故吧。我們在某個街角轉身走進了一家已經擠滿顧客的餐廳,沿著搖晃而狹窄的樓梯上去,來到一個只有我們這群人的小房間。房間裡有C先生和C夫人,還有即將臨盆的王夫人,以及教育部的蕭先生[6]和許先生[7]。許先生高大而嚴肅,蕭先生矮小而活潑,我們圍著桌子坐著。天黑得無法說話或吃飯,我們聽說某個時候會通電,正耐心等待著。突然間,伴隨著一聲慣例的「啊!」感嘆和拍手聲,我們的房間變得異常明亮,不管你信不信,這就是電的魔力!此時的場景無疑與一分鐘前的墨色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北碚顯得天真單純,充滿了樂趣。

這頓晚餐很豐盛,對於這個有著「噠噠噠」聲的北碚來說,簡直太豐盛了。這是我們在北碚吃過最好的晚餐。吃飯時,我們這些剛從國外回來的人,忍不住問了很多關於空襲的問題。普遍的態度是:必須採取預防措施,但是,我們自己認為在北碚沒有遭到轟炸的危險,因而並不擔心。

回家的路很美。沒有路燈,手電筒的光圈指引著我們回家。天涼爽而黑暗,當我們回到家時,順手點燃了蠟燭。我們的房子離鎮子太遠,無法安裝電力,但有個好消息是九月或許可以安裝。我們很早就上床了,卻莫名感到興奮,我們的鄰居楊太太答應了,萬一發生空襲,會叫醒我們。

我把衣服、襪子、鞋子、一支蠟燭和一盒火柴放在床邊的椅子上,手電筒則放在枕頭下。我悄悄溜進蚊帳裡,躺了下來。今晚會有空襲嗎?人們說不太可能。我確信自己也足夠了解北碚了,於是我就睡了。在夢鄉中,我做好了隨時被叫醒的準備。母親則穿著衣服入睡,只脫了鞋。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這一切只是為未來陌生的一天做準備。

9.鎮上

林太乙

經過一番休息和整頓,我們走進了那座簡樸的村莊。這裡擁有每個小鎮應有的商鋪,像是幾間餐廳、幾間書店之類。小鎮只有一條主要街道,在今天這個下雨天,所有貨物都被包裹得嚴嚴實實,既是為了躲雨,也是為了躲避空襲。

路旁有賣橘子的小攤販,如果我們想買到橘子,就不得不和眾人一樣,每天在同一時間,以同一價格,跟同一個小攤販討價還價。小販們笑嘻嘻地坐在人行道上,他們的貨物擋住了行人的去路。

生活在這裡的每個人都面帶微笑,我想待在這兒一定會很幸福吧。在中國,一切都應當如此,這也是我唯一關心的事。

我們走過時,有小孩子聽說我們是從外國回來的,一直跟著我們。幾個孩子甚至故意跑到我們前面,只為多看幾眼媽媽那副古色古香的眼鏡,弄得媽媽怪不好意思的,幾天後就希望能換一副新的。所有事物都按它們應有的模樣呈現,除了街角貼著的幾句戰爭口號:

「蔣介石萬歲!」

「好男兒上戰場!」

「有力出力,有錢出錢!」

這就是中國的日常:孩子們在露天展示的棺材店旁玩耍,口水滴答。婦女們在街上給嬰兒餵奶,漫不經心地走來走去,和左鄰右舍分享著最近發生的事情。老人們坐在自家門前,在昏暗的日子裡,用已經抽完的長煙斗翻閱著書籍。我注意到,這裡的中國人已經形成了一種新的穿衣風格,每個人都穿著襯衫,然後把襯衫穿在褲子外面。說來也怪,有些人甚至混搭了中國式褲子和外國風格的襯衫。

北碚從未被轟炸過,這也是我們選擇住在那裡的主要原因,所以這裡沒有像重慶那樣的廢墟景象。

我們漫步在嘉陵江畔,江對岸是復旦大學,那裡有奶牛和羊羔,為村裡提供牛奶,那是村子的驕傲。

街道既骯髒又美麗,人們粗心卻善良。我對北碚可謂一見鍾情。

我們還沒有嘗過任何轟炸的滋味,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不知道身處未知危險的情況下,卻依舊度過了在北碚最享受的一天。

10.傅嫂[8]

林太乙

四川當地人大多友善淳樸,就像我們家的女傭傅嫂一樣。

她並不笨,非常「本分」,而且極其謙虛。有一天,她開始向我講述戰爭爆發後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來了這麼多人,上海人、廣州人、南京人、北京人、漢口人、雲南人、貴州人、香港人。」我想戰爭確實增長了她的地理知識,這些都是她新學到的地名。

「有那麼多種人,」她說,「中國人、日本人、外國人。」

她告訴我,她從未見過日本人或外國人。我告訴她北碚就有一位外國女士,她完全不相信,我說那位外國女士曾經經過我們家門口,但她還是沒看見。

「他們長什麼樣子?」她問我。我告訴她們的頭髮有黃色、紅色或棕色的,眼睛有灰色、綠色或藍色的。傅嫂聽了很震驚,我想我或許不該告訴她這些。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有一天,她問我母親日本人長什麼樣子。母親告訴她,日本人外表和我們差不多,但他們非常非常矮。她聽了更加害怕了,她絲毫不知道日本人究竟是什麼樣子,但她堅信日本人和我們不一樣。

她甚至不明白那些炸彈代表什麼,只知道日本人是殘酷的,我們正在和他們戰鬥。這就是為什麼日本人認為僅憑轟炸就能征服我們是多麼荒謬,傅嫂甚至沒有把他們想像成人類!光是去一趟重慶,就足以讓傅嫂驚嘆不已。戰爭確實為傅嫂這樣的人帶來了許多新知識和便利,她很高興能學到這些。

11.北碚生活

妹妹(林相如)

我們在北碚的房子不在鎮中心,靠近鄉村,但步行幾分鐘就能抵達鎮上。周圍有三棟和我們差不多的房子。早上,母親通常是第一個起床的,然後我們會以一碗粥、豆腐、花生和鹹菜開始一天的工作。之後我們姐妹倆開始學習,有時我會向窗外望去,看到兩個人肩上扛著橘子,我們家大部分橘子都是從他們那兒買的。這些橘子是去年冬天收穫的,然後用沙子保存起來。每當我看到他們,我就會去叫母親,問她家裡是否需要買一些橘子。母親答應後,我就對小販們喊道:「嘿,我們想買些橘子!」他們便笑著來到我們家門口。每個大橘子七毛到一塊錢,小的四五毛,母親通常都會買很多。

當我們走回房間時,我突然看見一大群人正往鄉下走去。我告訴母親後,她也過來查看情況。此時,房東楊太太對我們喊道:「林太太,林太太,紅旗升起來了!」我們趕緊把麵包和橘子裝進小袋子裡,太乙跑進廚房讓廚師盛出綠豆湯。我們匆匆喝完湯,帶著幾把傘,提著小包和裝有所有貴重物品的寶貴皮箱,快步走向防空洞。我們頂著烈日,費力地往上爬。正當走到宋先生家大門前時,緊急警報響起了,我們必須再爬一層臺階才能到達他家的防空洞。H夫人和她的家人已經在裡面了,防空洞裡涼爽宜人。宋家的防空洞有兩個房間。不幸的是,我們和H夫人在同一個房間——哦,那氣味!我一進房間就對自己說:「聽到那警鈴聲了嗎?我知道日本人遲早會來,但你不相信我,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們在長椅上坐下,電話開始響個不停,警報聲和電鈴聲此起彼伏,直到我的耳朵發麻。二十分鐘後,我隱約聽到了飛機的嗡嗡聲,它越來越近,就像鼓點一樣。我閉上眼睛,張開嘴,壓住耳朵,以免聽到那可怕的聲音。我討厭這種聲音勝過世上任何其他東西。四、五批飛機都是這樣過去的,我們努力讓這四個小時變得好過一些。最後一批飛機過去後,我們都有種預感,那已經是最後一批了,於是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們開始變得不耐煩,拿起小袋子等待警報解除的信號——那是空襲中最精彩的部分。突然間,信號聲傳來,大家都笑著站了起來。我們急忙回家,所幸我們的房子沒有被炸。我們的傭人青山——意為「綠色的山」——去附近的井裡取水。我們洗了臉和手,喝了一些水。幾個小時後,晚餐開始了,我們在花園裡閒聊了一會兒。我望著天空,深知明天仍會是同樣的一天,隨後我就去睡覺了。

12.首次轟炸

林如斯

北碚從未被轟炸過。

在我們抵達北碚後的第二天早晨,正當我們忙著整理行李和安頓物品時,一批飛機從頭頂飛過。我們第一次進入防空洞,確定沒有被轟炸的危險後,便從地下出來了,因為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楊太太也在她的房子裡,整個北碚只有四分之一的人離開了家,他們還評論我們過於謹慎了。

那是我們第一次聽到日本轟炸機的聲音,也是我們最冷靜的一次。我們並不害怕它們,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害怕。我明白它們正在飛往重慶,為了破壞、殺戮,最終走向毀滅。我們站在屋簷下,伸長脖子想看清飛機的狀況。當我們放下手邊的工作衝出去時,每個人手裡都還拿著東西。所以,那就是它們發出的噪音,那就是它們的模樣,我們聽過關於它們的各種描述。有人說它們像蒼蠅那麼大,不像蜜蜂那麼胖,通常每個小隊有九架飛機,三個小隊組成一個先鋒隊。有些人說那是像蚊子一樣的嗡嗡聲,有些人則認為那是像雷聲。有人說,那就像心跳聲,或者像在下層甲板的船艙裡聽發動機的聲音。也有人從未聽到過它們的聲音,因為他們每次都用棉花塞住耳朵並用手捂著。還有人說,它們一開始像蜜蜂的嗡嗡聲,漸漸地變成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最後變成怪物的鼾聲。你覺得是怎樣的呢?「你會習慣的。」「飛行員做他們的工作,我做自己的工作,各走各的。」「不要吹牛了,很可怕的!」我從未經歷過空襲,我又怎能描述呢?

話音剛落,飛機赫然映入眼簾,陽光照在機翼上,閃爍著死亡的預兆。「今天的陣型分外美麗!」C先生說道,「而且很近!」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們仰望天空,怒不可遏。天空多麼藍啊!它是日復一日對空襲看得最清楚的目擊者。我不需要對飛機下任何詛咒,它們已經被天空詛咒了。如果非要我詛咒,我該詛咒誰呢?飛行員?不。機械師?不。工廠工人?不。軍國主義者,是的,就是他們!在他們眼中,這是建立亞洲「新秩序」的進程之一,願更多詛咒降臨在他們身上吧!這分明是亞洲的恥辱!

第二次警報聲響起後,飛機的嗡鳴聲不斷增強,那聲音在我的記憶中變得更深沉,永遠無法抹去。就在它們已經飛過我們的屋頂,我們因而鬆了一口氣時,炸彈倏然落了下來,整個大地隨之顫抖。投彈還在繼續,更多的震動,更多的爆炸聲。然後飛機轟鳴著遠去。我發現自己俯臥在地上,父親和太乙就在身邊,C夫婦也在另一個角落的相同位置。房子仍然完好無損,但媽媽和妹妹不見了。「媽!妹妹!」我們匆匆忙忙地繞過房子,遇到她們從廚房走上來。「轟炸了!轟炸了!」我真想把牙齒都咬碎。外面傳來一陣騷動,我們跳上山坡去看。進了防空洞的幾個人正擠著看他們的房子或鄰居的房子是否被炸了。濃煙從小鎮的中心地帶升起,完了!完了!炸彈令我們的神經崩潰,居然在我們剛到北碚的時候就遇上了第一次轟炸!炸彈落在離我們大約一百碼的地方,我們毫髮無損地逃脫了,幾塊碎玻璃是我們房子唯一受到的損壞。

每個人都感到不安,畢竟這是第一次轟炸,而第一次往往更教人膽寒。朋友們相互詢問,討論著各自的經歷。我們聽到了關於損失的報導,內容各異。有人被炸死,有人受了傷,沒人料到日本人會轟炸這個小鎮。後來我們才知道,炸彈落在離王先生家不遠處時,他翻進了一條乾溝裡;王夫人因為懷孕,沒辦法跳下去。王先生手腕扭傷了,他打趣地說,自從漢口和重慶被轟炸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轟炸了。蕭先生走進來時頭上纏著繃帶,像個受傷的英雄。他怎麼了?原來,蕭先生當時本能地撲倒在地,擦傷了額頭。我們吃飯的那家餐廳也被炸塌了,一個來自北平的服務員被困在裡面。我們是那家餐廳昨晚最後一批顧客之一,現在它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殘酷的戰時生活啊!

我們的思緒跟不上如此迅速發生的事件。包括一位著名教授[9]在內的一些人在大學院子裡被殺害了。我們認為轟炸的理由之一是第十八軍臨時駐紮在北碚(因此昨天才有機槍練習)。軍隊當時正在北碚的操場上舉行運動會。由於前線的轟炸已是家常便飯,軍隊並不理會飛機,而是繼續他們的運動會。這只是一種假設,理由似乎不夠充分。為什麼離操場很遠的大學和江蘇醫院會被轟炸?難道只是準星太差?(後來我們問起,十八軍早就上了前線,那為什麼還要進行第二次和第三次轟炸?他們在離前線六百里的地方投彈,難道又是準心太差嗎?)

這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痛苦的一天,我們的神經受到了震動。我們緩慢地整理行李,每當有消息傳來或有訪客到訪,就趕緊出去,因為除了聽別人說話和自己說話,我們什麼都不想做。整個北碚都籠罩在一片不安的氣氛之中。那天晚上吃完飯,太乙和妹妹已經上床睡覺了,我站在小門廊裡,看著眼前的情景。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在山坡的左側,四名士兵正在挖土,我能聽到鐵鍬挖土的聲音。他們不停地挖著,在他們旁邊,我看到,躺著一口棺材。這四個人一直沒有抬頭休息,這一幕隨著夜色降臨而變得越來越黑暗,我故意盯著它,因為我覺得我必須這樣做。周圍很安靜,大多數人都在家裡吃晚飯,我打算今晚早點休息,畢竟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他們一直在挖,然後把棺材放進土坑,再慢慢地將它蓋上。這個不幸的人是誰?是一位戰友嗎?還是一名小軍官?士兵們就這樣默默地走了,甚至連一塊石碑或一根棍子都沒有放在墳墓前做標記,柔軟潮濕的土地是新墳墓唯一的標誌。再過幾天,綠草就會生長出來,完全將它覆蓋。

那一刻,我真想大喊一聲。那一刻,中國、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和我們的土地,在我心中揮之不去。那四名士兵的沉默是多麼殘酷,甚至連一個儀式都沒有!受害者有親屬嗎?還是他的親屬遠在其他省份?除了那四個人之外,所有人都對這個不知名的墳墓和這個不知名的士兵感到陌生,而他們卻沉默不語。

夜幕降臨,也許還會有夜襲。那一刻,我愛我的國家勝過一切,此時我最強烈地感受到戰爭的真實情況,我想起了那四名士兵,我知道中國會在這些悲傷和苦難中光榮地生存和崛起。在那一刻,我覺得好像上帝對我說話了,也許祂確實說了。

「早點睡吧,像昨晚那樣把東西都放在床邊。」我閉上眼睛,忘卻了自我,走進了被一盞閃爍的油燈照得昏暗的屋子。

13.首次轟炸

林太乙

北碚以前從未被轟炸過。我們高估了日本人的「智慧」,以為他們不會把有限的炸彈浪費在一個不值一提的小鎮上,況且命中炸彈的數量還不及未命中炸彈數目的一半。但很明顯,日本人另有所圖,所以還是來轟炸了這個小鎮。

那是我們到達北碚的第三天,我們似乎仍帶著從異國他鄉歸來的青澀。

「嘿嘿,沒有人會傻到來轟炸北碚。」大家都這麼說,所以我們也和許多居民一樣,沒有去挖防空洞。

我們和朋友們待在家裡。飛機此時來了,我聽到非常低沉、緩慢的轟鳴聲,那是很可怕的。轟鳴聲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大。敲擊聲「咚咚咚」響個不停,貫穿進我們的耳朵裡,直到再也無法忍受。

我們走出屋子去看看情況,它們就在空中。一共有二十七架飛機,每架轟炸機旁有兩架戰鬥機護航。

「嗯!今天的編隊特別漂亮!」我們的一個朋友說,他並不害怕。這挺符合中國人的做派,當轟炸機飛過,在我們頭頂上嗡嗡作響時,還能評論編隊的美麗。

「他媽的!」他咒駡道。

父母被告知要摘掉眼鏡,因為眼鏡的反光可能會吸引機槍子彈。

轟鳴聲消失了,我們繼續前進。

又來了一批飛機,後來還跟著另一批,每次飛機都好似扛著重物一樣,氣喘吁吁的。正是這種可怕的噪音讓人恨得渾身發抖。它們繼續飛行,每一批都由二十七架到三十六架飛機組成。

「哈!」我們的朋友再次喊了一聲。「你看!那架轟炸機只有一架戰鬥機保護,那架沒有轟炸機來保護,那裡,那裡!我們的空軍一點也不差!」

我們謙遜地看著,堅信自己的判斷,日本人不會來轟炸我們。

然而,第六批佯攻的飛機卻把北碚燒毀了。

這批飛機再次飛來,在我們耳邊嗡嗡作響。它們從我們頭頂上掠過。我們的鄰居也出來看,他說:「這次很近!」

它們飛啊飛,現在它們直接懸在我們頭頂。如果它們有意轟炸我們,那必然是一次致命打擊。

「現在危險已經過去了。」父親說。

他剛說完,我們就聽到了爆炸聲,看到了天空中的火光。房子在搖晃,轟炸在繼續。

我們都跑進屋裡,撲倒在地上,媽媽和妹妹去了別的地方,但我們現在都不敢去找她們。

我們張大嘴巴,以緩解耳朵上的氣壓。「砰,砰!」轟炸在繼續,每顆炸彈都像錘子一樣敲打著我們的心。

它們的職責已經完成,所以飛走了。

我們躺在地板上,直到噪音消失。我們不想起身,但很快便振作起來,去找母親和妹妹。我心中憤怒、驚恐、憎恨和痛苦交織,複雜的情緒翻騰。

「媽媽!妹妹!」我哭著喊了出來,沒人應答。後來,她們手牽手從地窖裡爬出來,臉色因驚嚇過度而一片蒼白。

「廚師告訴我們去地窖,那裡更安全。」母親說。

人們哪能料到呢?炸彈是不認人的。

我們走出屋外去看,濃煙已經騰起,捲入了雲層,黑壓壓的一片給人一種災難的感覺。

那次以後,我們都乖乖待在防空洞裡,再沒有出去冒險過。

14.鎮上

林如斯

我曾經愛過一個小鎮嗎?如果有,那必然是北碚啊!北碚,我為離開它而感到瘋狂。

我們幾乎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會到鎮上去,因為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而且我們總有些事情得忙。我曾看過它作為一個繁榮的小鎮,但我必須說,我最愛的還是它被轟炸後的模樣。我親眼目睹商店某一天還傲然挺立,而另一天就已被夷為一堆廢墟。即使是廢墟,焦土,也透著一種美。商店顯得格外寶貴,因為它們可能第二天就會消失,而北碚在每一次轟炸後都活得更加輝煌。炸彈只不過將它還原成它的本質,所以每次轟炸後,它都變得越來越純粹,除了精髓,什麼都沒有留下。

北碚的三條主要街道我們都十分熟悉,經過幾天的徘徊,我們幾乎熟悉了每一個角落——它的街道古老而古樸,它的居民是當今中國有趣而多樣的混合。這裡有來自各地的人,但都非常順利地融入了北碚的日常生活。這裡的氣氛很友好,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些相似之處。例如,當主電閘打開時,人們不約而同地發出「哈!」和「哦!」的歡呼聲,這很有趣,男女老少都在呼喊著。還有哪個地方的電是如此受人重視的呢?當我們看到一些房屋被燒毀時,心裡都會有同樣的感受。如果你在商店裡詢問和談論以前的爆炸事件,他們會很高興地告訴你,並附上誇張的故事。他嘆了口氣,我也嘆了口氣。哦,好吧!當我軍擊落五架飛機時,全鎮都在談論這件事,每個人都知道,甚至那些不看報紙的人也知道;當市場琳瑯滿目都是玉米時,家家戶戶都囤積玉米;當端午節臨近時,每個人都蜂擁到粵菜館,要求吃粽子。這樣的樂趣,就像穿上了一隻舊鞋,舒適而自然!這裡的人口構成非常複雜,他們初來乍到時,北碚人會稱其為「旅行者」和「臨時客人」。北碚是一個人人喜愛的地方,不會因人而異。即使是炸彈也無法打破我們的友好氣氛,反而會鞏固它。

但你或許會說,北碚的人不是有很多類型嗎?有邋遢的,有拘謹的,有保守的,有激進的,有喝慣了檸檬水的,還有那些對被稱為白人的「怪人」照片嗤之以鼻的。當我們用廈門方言彼此交談時,會被誤以為是在說一種外語。我們去跟肩上扛著六尺長甘蔗的店主討價還價,說:「如果你不以這個價格賣給我們,炸彈會瞄準它,到時候你可會後悔!」店主搖頭笑了,「不,不,沒有炸彈會瞄準這個。」

小鎮太小了,我們每天都在街上遇到同樣的人。我們認得他們的面孔,而非他們的名字,有時相遇得太頻繁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有一個女孩總是穿著一件非常時髦的美國品牌服飾,我猜她一定是隸屬於某個戲劇團。她似乎總是在等人,從來沒有笑過,也沒有人見過她說話。還有一個人,他穿著很長的袖子,留著一撮亂糟糟的頭髮,在郵局工作,在我給美國寄了一封花費約八塊錢的航空郵件後,他總是狐疑地盯著我看。究竟為什麼有人會往美國寄一封信,而且要花掉整整八塊錢呢?

我們總會再次遇到認識的人。大家來到鎮上的時間點都差不多,所以很難不碰面,整個上街的過程就是不停地打招呼!

市集靠近嘉陵江邊,主街位於較高的斜坡上,周圍都是私人住宅。

戰爭使我們團結一心,這是其他任何事情都無法做到的。我看到一對原本兄弟鬩牆的兄弟,如何因戰爭而放下小矛盾,慷慨大義地開始共同抵禦外侮。

我們看到那些被燒毀的房屋,也傾聽著人們對它們的看法。看著那些廢墟,看著那些屹立的房屋,所有人的感受都是一致的。我們沒有羨慕或嘲笑他人,因為破壞的可能性超出了我們的控制。每個人都互相幫助,把流離失所的朋友帶回了自己家。當房屋必須被拆毀以開闢更多消防通道時,租戶們自然而然地服從了。他們搬家是因為每個人都熱愛北碚,並希望盡可能多地挽救北碚,使其免遭進一步的破壞。當房屋被燒毀時,我們就在其他地方建造新的家園。

清晨七點,陽光普照,是我最愛北碚的時候。我聽到船夫在河邊裝卸貨物時發出的「嘿!哈!」聲,以及木匠鋪裡鑿子和斧頭敲打木頭的聲音。我看到人們在廢墟上撿拾磚頭和玻璃,工人肩上扛著一桶桶水,糕點在油中沸騰,還有婦女們在洗衣服。我很高興能身處他們之間。當街道上擠滿了推銷、爭論、買賣、討論和計算的人時,我急忙去做點什麼,以便能融入他們中間。

這裡有工作和生活,有奮鬥和結果。這裡沒有無聊的地方,每個人都在用他的手、他的腳或他的頭腦工作。天氣酷熱難耐,每個人都汗流浹背,努力工作,努力奉獻,努力生活。廢墟隨處可見,卻無人理會。人們的工作是建設,而不是為損失而哀悼。在短時間內需要完成許多工作,因為沒有更多時間去悲傷。這就像在夏天喝熱茶,讓身體出汗並正常運轉,而不是喝冰鎮飲料,只是為了保持涼爽而無所事事。

當所有工作的聲音、氣味和景象在我們周圍盤旋時,我感到這一切是我們國家抵抗的象徵。它不是在安逸中尋求和平,而是在與所有的苦難和痛苦作鬥爭。他們沒有誇耀或要求榮譽,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深知這是在為他們自己和國家的利益著想。

有些人是無意這樣做的,有些人是故意的。所有的人都表現出這樣的姿態:他們彎下腰來,把一把泥土放在手掌裡,用手指感受它,以此下定決心絕不能失去它。不,絕不能那樣,還有這條江,這些山,北碚小房子上的舊屋頂瓦片,絕不!如果他們被剝奪了這些,他們會變成什麼樣?有些人住在北碚,因為他們的家園已被敵人燒毀或佔領,他們的城鎮和村莊被敵人的暴行所玷污。我們要把它們奪回來,拆掉那些帶有敵人記憶的老房子,在原來的地點重建一個新家。

我記得在飛機上曾看到村莊和城鎮,那時它們看上去就像小昆蟲的家。那麼我現在可能也是這群昆蟲中的一隻小昆蟲,努力爭取立足之地,安居樂業。我不在乎這在其他地方看起來有多渺小,比如在飛機上。讓我成為一隻昆蟲,因為我就只是一隻昆蟲。讓哲學家站在一旁吧,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咧嘴一笑。如果他願意,就讓他一直笑吧。讓歷史評論家說出我們應該是什麼,如果它願意的話。但讓我為對我來說是真理而活,並為之而戰。沒有人能指責我錯了,因為那是我想要的。除了生存的鬥爭之外,生活還有什麼?有些人與疾病作鬥爭,有些人與不平等的待遇作鬥爭,每個人都為進步和捍衛而奮鬥,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生活,因為前面有一個夢想。沒有夢想,現實就不是真實的。人類自從住在房子裡就一直在努力改善社會,停止戰爭。戰爭、革命和政權更迭引發了諸多變化,但沒有任何一代人失去希望。而且,當我看到北碚人,他們的臉、他們的眼睛,以及他們的意志和他們的夢想時,我知道北碚和整個中國都會生存下去。這些面孔如何使我確信?因為沒有貪婪,沒有野獸般的表情,沒有催眠或瘋狂的眼神,沒有輕浮和鋌而走險。這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好的面孔,自尊的面孔,配得上人類的氣質,配得上文明。有時我覺得人和野獸之間沒有什麼區別,而我們珍視的正是這種區別。有時我看不到這種區別,即使有人專門發明裝飾物和糖霜來裝飾自己,這純粹是動物的存在。憑藉所有的社交禮儀、學習以及複雜的做事方式,一個人仍然可能是個畜生。重要的是面貌,無論一個人是否有一張高貴而清晰的臉。即使一個人可能一個字都看不懂,他也可以是一個文明人。有什麼比一個人告訴自己他的存在只是野蠻的事更令人沮喪的呢?人的驕傲和榮耀將不復存在。人類需要超越動物的優越感才能過上人類的生活,一個畜生就是一個畜生,而一個人終將是一個人,這種區別始終存在。當然,北碚並沒有這樣的想法或懷疑,它被人暗中理解,不需要擺上檯面。

啊,北碚!在我面前看到我在國外夢寐以求的東西真是太棒了。北碚不管別人怎麼想,它為自己而存在,這就足夠了。

每三天一次的趕集日,從全縣各地,甚至遠在二十里之外的鄉鎮,都有農民趕來。他們在天亮之前就帶著蔬菜、瓦罐和藤籃開始擺攤了,他們在北碚相遇,做生意,在鎮上走來走去,也許還會帶些東西回鄉下。大約六點鐘,他們滿頭大汗地抵達鎮上,把籃子放在街邊,等待顧客前來挑選。這就像一個鄉村集市,農民們除了做生意之外,還有一段美好的時光。他們已經了解到戰爭帶來的所有變化,知道那足以提高他們的售價,畢竟現在一切都很昂貴。看到滿載著軍用裝備的卡車從旁邊駛過,他們搖搖頭,咬牙切齒地說:「殺,現在是新中國了。殺!真是奇蹟啊!你敢打賭嗎,我們會用這些來粉碎日本人!殺!」

他們坐在路邊抽著竹煙,穿梭於小鎮之間。穿制服或穿褲子的女孩們聊著天,感嘆著:「變化太大了。」她們轉身對視一眼,聽說醫院裡可以免費接種。確實是跨入現代生活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她們還聽說了重慶的空戰和轟炸。他們現在都知道了!當他們聽說女孩子去前線護理傷員,當他們看到街頭頑童如何被撿起並妥善保管好要閱讀和工作的書籍時,他們深知我們終將勝利。歷史上有過這樣的事情嗎?中國實實在在地變了。空襲嚇到他們了嗎?哦,這算什麼?他們經歷過內戰、饑荒、軍閥的重稅。這點空襲又算什麼呢?這裡有個「系統」在運轉,當警報響起時,人們就躲到安全的地方。空襲不算什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市場日,他們來到鎮上,盡可能多地做生意——他們有腿,他們可以跑,這就是腿的作用。在鄉下時,他們躲在山裡的一些樹下,抬起頭,看到炸彈從空中落下。兇猛嗎?啊!天氣中瀰漫的煙霧、灰塵、刺耳的噪音,以及倒塌的房屋。幸運的是他們住在鄉下,他們聞訊立即下山,雖然身在鄉下,但身強力壯的他們總能在轟炸後及時趕到。他們被分派做不同的工作,幫助搶救一些貴重物品,將傷員送往醫院,必要時拆除房屋,清理街道。為了提供幫助,他們看到了受害者在爆炸後的樣子,他們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這太可怕了,他們心中的人性善意被觸動了。

是的,正是這些人,農民、勞工,對贏得戰爭幫助最大的,是來自鄉野而不是城市的中國人。他們是士兵,他們運送機器,他們修建了緬甸公路和新鐵路,他們耕種田地,蓋新房。沒有他們,中國將束手無策。他們是中國最優秀的人,也是這場戰爭中受害最深的人。他們在戰前的前幾年受過苦,現在他們知道如何幫助國家,保衛自己的國家,彷彿這裡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是他們流汗,被屠戮得最多。士紳固然也受苦了,但完全不能相比。階級差異雖然已經大幅減少了,我還想看到它變得更小。對於一個處於戰爭狀態的國家,對於新中國來說,這仍然是一種鮮明標誌。錯誤在於富人一方,他們帶來了對下層階級的蔑視態度,認為有權支配下層階級,命令他們為所欲為。平時主僕之間的關係,映射的是兩個階層的關係,絕不允許僭越。這種主人和狗之間的態度從何而來?在這場戰爭中,錯誤的態度正在消失,但還不夠快。學生和青年工人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與人們唱歌和交談,他們幫助村民,他們尊重士兵、勞動者和退伍軍人。他們為中國人民工作,他們知道中國人有多麼偉大!年輕人和廣大國民一起工作得很好。在其他情況下,他們有時仍然帶著一些舊思想,這是我在中國唯一感到不滿意的事情。他們應該知道,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真正文明的人,而不是雅利安人的那種優越感,中國人真了不起。

中國的勞動力越來越貴,這是應該的,過去只能算是太廉價了。這裡有一個小故事:

有一次,一位政府職員要求加薪,他厭倦了等待那筆補助金,於是提出辭職,成為了一名人力車司機。有一天,他碰巧在辦公室外拉到了他以前的上司,那位前上司認出了他。到了目的地,前上司下車和他聊了起來,說他的加薪已經批准,讓他回去工作。前職員搖了搖頭,快活地說道:「不行,就算我加薪,也賺不到現在這麼多。」說完,他便拉著人力車走了!這個人一個月收入大約三百塊。

15.煉乳和咖啡

妹妹(林相如)

在北碚,喝牛奶前我們必須先將其煮沸,然後趁熱喝掉,我想你應該能猜到那味道是怎樣的。有時我們會把牛奶倒進粥裡一起吃,但味道還是不及冷牛奶的一半。北碚市面上只能找到幾罐煉乳和咖啡在售,而且都非常昂貴:一罐咖啡大約要二十塊錢,煉乳大約五、六塊錢,一寸高的小罐子大約兩塊五。然而,我們上山時還是買了它們,因為山上根本找不到牛奶。我們買的第一罐煉乳是棕色的,媽媽說變質了,但爸爸卻說沒有,因為罐頭上標註著「咖啡風味」。父親把手指伸進去吸吮了一下,我們都跟著他做,只有媽媽依然半信半疑。味道確實很美味,我們在麵包上塗了一些,但小心翼翼地不敢塗太多,畢竟它非常珍貴。我們在一個半月內只買了三罐咖啡,它們是三個不同品牌:S. and W.、希爾兄弟[10]和麥斯威爾[11]。煉乳罐用完後,父親會把它們洗乾淨,敲打邊緣,用來當煙灰缸。咖啡罐也很實用,我們用它們來收納各種各樣的東西。

我沒有喝到牛奶咖啡,但我喝到了咖啡牛奶!北碚的糖不是很甜,顏色也不完全是黃色,也不是白色。我們還看到過「衛生黃油」的字樣,但似乎也名不副實,我們從來沒有買過黃油。至於果醬呢?根本沒有果醬,這裡每個人都沒有果醬,因為甚至他們都不明白什麼是果醬。

16.唐老闆

妹妹(林相如)

唐老闆是個木匠,他為我們家做了櫥櫃。他的小屋裡總共住了大約三十個人。窩棚是用墊子和插在地上的木桿搭成的,男人睡樓上,女人睡樓下。他們的家就在我家對面,只有三堵牆,所以我們能清楚地看到他們在做什麼。

我們剛到北碚時,正在找一位阿嬤幫忙。唐老闆和他的「兒媳」廷嫂恰好來到了我們家。廷嫂當時正在找工作,我們很爽快地錄用了她。一天晚上,廷嫂和媽媽聊天,我和太乙在旁邊聽著。媽媽問:「你的丈夫呢?」廷嫂回答說:「丈夫去其他地方結婚了!」我們聽了都很震驚,追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解釋道:「我丈夫在別的地方和一個女孩訂了婚,他來這裡就娶了我,現在他又要去娶那個女孩了。」我們聽完都忍不住笑了。

還有一個關於唐老闆和他的親戚的故事。有一天,我們聽到唐老闆和姐姐為某件事吵架,之後幾乎每天都能聽到他們的爭吵聲,直到他姐姐不得不搬到另一個房子裡。她沿著馬路離開時,兩人還在互相喊叫,引得所有人都出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唐老闆和他的家人從來沒有去過防空洞。有一天,他們看到日本人從飛機上撒下了傳單。

17.柑子灣

林太乙

由於無法忍受防空洞中糟糕透頂的環境和瀰漫的恐懼,大約一週後,當空襲警報再次響起時,我們決定疏散到遠離城鎮的鄉村。

我們的一個朋友在鄉下找到了一處可以避難的地方,離北碚約兩三里路,步行大概需要四十分鐘。

那是北碚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我們正好趕上了當地人口中最糟糕的「轟炸季節」。上天很少降雨,取而代之的便是頻繁的空襲。飛機幾乎每天都來,我們只能靜候它們。

每天,一旦掛起紅旗,就表示日機已經從漢口起飛了,我們便將煮熟的雞蛋和麵包裝滿籃子,在晴朗的陽光下啟程。我們離開時,一半的北碚人陪同我們一起走。可以看到前往鄉下尋求安全的人潮,大家都為緊急情況做好了準備。我們不得不摘下在中國每個人都戴的大草帽,把它們堆在一起,以防我們在途中遭遇飛機。我們隨時準備躺在溝裡或濕漉漉的稻田裡。

有一種顏色在中國很流行,那就是與空襲息息相關的軍綠色。如果可以的話,大部分人都會穿著這種顏色的衣服,因為如果你穿著那種軍綠色衣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飛機將無法將你與草地區分開來。紅色和白色是絕對禁止的,那些顏色太過引人注目。任何穿著非常鮮紅色的人都可能被視為叛徒,我們不得不採取預防措施。日本人會用機槍掃射任何人,或者投擲手榴彈。

步行路程很長,我們不得不走快點。每次總是響起了第三聲警報時才到避難的房子,很難讓人享受散步的過程。

那房子比較大,空蕩蕩的,有幾個院落,是很普通的中式房子。房子前面有一所學校,沒有空襲的時候,學生們都在這裡學習,我很高興能看到學生們在和一位女老師一起上課。

內院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他們也認識我們朋友,非常友善。他們對面是一個空房間,我們一直住在那裡。他們真的是非常好、非常有禮貌的人。陳太太堅持要我們同他們一起吃午飯,我們告訴他們包裡還有煮雞蛋。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為我們解決各種問題。在那個房間裡,我們會擠在一起坐在一張硬椅上。

我試圖在空襲警報期間讀書,但這不太現實。飛機時而接近,時而遠去。別人建議我們去後面的竹林裡,那兒的危險會更小,因為日本人更偏向於炸房屋,如果他們沒有看到竹林裡藏著人,是絕對不會轟炸竹林的。但我一直懷疑日本飛行員轟炸的準確性,我猜他們有時會沒擊中房屋而誤炸竹林。

一旦空戰爆發,我們就能聽到子彈和機槍的聲音。我們非常害怕子彈會掉下來砸中我們,所幸戰場不在我們頭頂正上方。站在竹林裡,我們會用竹葉折一些小手工,放在樹枝間。每次從竹林走出來,我都會留下一個,直到它們堆積如山,然後風雨再把它們沖刷掉,於是我便重新開始折。

還有一次,飛機來得非常突然,我們來不及躲到竹林裡去。飛機像是在發出巨大的呻吟,而你只能等死。屋子裡的噪音聽起來特別大,我們害怕得汗流背,身體蜷縮成一團。飛機似乎就在我們頭頂盤旋,持續了大約十五分鐘,它們圍繞著我們打轉。當我們聽說在離我們一里的地方正在舉行秘密軍事會議時,我們更加害怕了,真希望我們沒有到鄉下來。我們幾乎肯定日本人會轟炸我們,過度的恐慌讓大腦變得像木頭一樣木訥,無法思考其他事情。我們走到房間的一側,因為中間有一根大樑,如果房子倒塌,它肯定會砸死我們。這種永不消散的恐懼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它時刻意味著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你不知道何時或如何發生,但你深知它現在就可能發生,你會等待,甜蜜地等待它發生。情況太不確定了,我們一直在等待該死的飛機「產卵」,太可怕了,飛機像大黃蜂一樣在我們周圍嗡嗡作響。

我們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父親試圖關上通往外院的大門,他確信現在並不會發生任何令人愉快的事情。封閉的房間只會更響亮地迴盪出上方傳來的聲音。

然後嗡鳴聲消失,飛機離去,我們安全了。

我想絕望地尖叫起來,我希望能升到空中與日軍作戰。如果我因為炸彈而死,我想,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厲鬼,衝上天空,折斷所有飛行員的脖子,讓投彈的機器失靈。然後飛機將不得不飛回漢口,由於炸彈沒有釋放,它們會在著陸時爆炸。我想了又想,直到我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到了下午,聽到汽車喇叭聲,人聲喊叫聲,看到轎子攢動時,就知道警報解除的信號已經發出了。我們回去時,有更充足的時間逛逛街道。我們必須通過天生橋——意為自然之橋。那裡有賣乾貨的商店,趕集日常常有人來。那裡還有一所學校,我們總是看到小孩子坐在課桌旁,有一位非常老的老師,鼻尖上戴著眼鏡。當我們經過時,孩子們會咯咯地笑著指著我們,而老老師似乎沒有看見,他會繼續講課,手中的書離他的臉很近,以至於擋住了他的視線。有一戶人家有人過世,雇了一個和尚為亡者禱告。和尚似乎並不在意空襲,繼續敲打他的木魚並禱告。他的木魚聲就像防空警報的警鈴聲,路人會對他大喊:

「你!還在禱告。你是聾子嗎?有空襲,你想讓飛機聽到你敲木魚的聲音嗎?」他們會向和尚伸出食指,和尚則會縮進他的黃色長袍,停止禱告,他是個老人。

於是我們每天三到五點就回北碚。我們感謝度過了平安的一天,並期望明天會下雨。但是這樣的事件仍會襲來,一個接著一個,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

每次空襲,我都感覺自己像是在和所有內陸的中國人一起推動一塊巨大的石頭。有時石頭會碎裂一些,小石子被拋向我們。有時我們會被擊中,但大多數時候都能倖免。每次空襲警報過後,我都覺得我們已經把這塊巨石向前推了一步。這石頭確實很難推動,但我們甘願為之努力。因為我們深知,如果我們不推這塊石頭,另一邊的人就會把它推向我們,直到我們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推,推,推。我們能夠而且應該忍受空襲和所有的苦難,從未想過放棄。

18.柑子灣

林如斯

柑子灣是防空洞的替代方案,有段時間我們很高興地選擇了它。那是一處距離北碚六里路(約兩英里)的農舍,M先生[12]第一次帶我們去了那裡。

第一次警報響起時,我們看不到鎮上升起的紅旗,但我們依然會知道空襲發生了,因為我們的房子靠近鄉間小路,屆時會有成群結隊的年輕人和老年人,以空襲時特有的急促步伐一路跋涉。當我攔住其中一人問:「空襲?」他點點頭,然後便匆匆走開了。空襲,已是我們的日常!

於是我們收拾了幾個袋子,將熱水瓶斜挎在肩上,草帽繫在下巴下,加入了人群。我們正在遠離一個目標——一個擁有三條主要街道的城鎮。路上雖然不擁擠,卻滿是同行的行人。有些人把被褥搭在肩上或是捆在手裡,有些人,通常是年輕人,兩手空空地走著。老人和病人被抬上轎子,家人也跟著抬著。纏足的婦女通常走得很艱難,裁縫則拿著他的熨斗,那是他的「飯碗」,熨斗很貴,花了25元。每個人都戴著草帽。

隊伍是自然形成的,但它是一條井然有序的隊伍,我們就這樣跟著走了。我們離開是因為空襲,天氣很熱,似乎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大家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現在很少有人願意來北碚!有時一輛卡車會威風凜凜地駛過,為我們帶來了很多灰塵。飛機小小的身影還跟在後面,我為自己的腳走得這麼慢而生氣!我並不擔心太多,如果飛機來了,我能跳到稻田裡;要是被擊中了,那簡直堪比中了「航空彩票的頭獎」。那時我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無論如何,我想再次看到那些飛機,因為自從第一次轟炸以來,我從未冷靜清楚地看過它們。雖然很不情願,我還是繼續往前走,隨著人們轉向稻田之間的狹窄小路,這條隊伍變得越來越細。大約半個小時後,我們也轉了出去,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走。幾經周折,我們來到了農舍,在那裡我們要尋求安全保障,直到空襲結束。

M先生在文化學院工作,這棟農舍的一部分仍然屬於學院。去年夏天,在北碚的新大樓建成之前,它曾被當作辦公室使用。

農舍隱匿在高大的竹林之中,從空中幾乎看不出來。這是一所普通的帶庭院的老式中式房屋。左翼有一排空房間,空襲時我們就住在那裡。

在那裡的第一次經歷是可怕的。我必須承認,事實上,我一生中從未像那時那樣害怕過。但我無需為自己感到羞恥,因為這純粹是源於缺乏經驗。

我們坐在陳先生和陳太太好心借給我們的幾張凳子上喝茶。即使在這個農舍裡,氣氛也格外緊張。孩子們安靜下來,老婦人輕聲細語。當聽到飛機的聲音時,我們總是保持沉默或低聲交談,也許這種情形只是在有危險威脅時自然而然地出現。

一則不幸的消息傳來——一個軍事委員會正在附近的一個農舍裡舉行秘密會議。當我們坐著用大草帽當扇子用時,不禁半認真地開玩笑,敵軍內部當然也會有間諜。所以敵人會得到消息並炸錯房子嗎?

即使在這個只有幾間農舍散落在稻田之間的鄉村,我們也被一個在路上敲鑼的人通知了第三次警報。M先生對空襲有豐富的經驗,他把我們帶到此處正是因為他認為這相當安全,他本人去年夏天就住在這裡。等一批飛機飛過,他就往身後的竹林走去,我們則留在屋內。當我們靜靜地等待時間結束時,聽到了微弱的嗡嗡聲——「飛機!」我們站起來,為任何可能發生的緊急情況做好準備。我們輕輕地關上了木門,好像害怕被飛機聽到一樣。

日機!這是中國最可怕和最討厭的噪音。每個孩子都知道,就連遠在中國西部的苗族和彝族人都認得它,也知道他們討厭它。一聽,我的血液就沸騰了,起泡了,就連我的指甲和我的毛孔都知道如何憎恨,想要戰鬥。這種無言而深刻的話語對我們具有普遍的凝聚力,是號召每個中國人採取行動的號角。即使我現在回憶起來,那難忘的聲音仍然在我耳邊響起。

這是我自己的良心。需要有人說日本人殘忍嗎?需要有人說戰爭很可怕嗎?它增加了我們的仇恨,作為所有中國人的一員,我討厭它,並且不以此為恥。然而我討厭什麼?不是某個人,我討厭日本作為一個國家,一個模糊的術語,但它對我來說有很多含義。野心勃勃的日本,殘忍的日本,野獸般的日本,侵略我國的日本!如果我提到的這些日本可以改變,我不應該討厭日本。但即使它們消失了,記憶也會存在很長一段時間。

當我們的士兵在戰場上殺死日本人時,他們並不會深思那些單個的日本士兵。在只有零星光線和充滿爆炸的戰場上,他們只記得我提到的日本人,他們與那些人戰鬥。當我們的飛行員在空中擊落日機時,他們想到的是我提到的日本人,而不是一個普通的日本飛行員。是的,在一場戰爭中,有人心的人必須被遺忘,在一個偽名之下滅亡。我知道一個日本母親收到一罐骨灰並呼喚她兒子時的感受,但也想想那個親眼目睹兒子被殺的中國母親。戰爭中無處不是悲傷和痛苦。

然而在這裡,我覺得,受空襲的平民和所有人,我們是中日戰爭中最幸運的人。正是在這裡,我們有了希望,我們忍受苦難,是正在達到更好的生活階段,我們有未來和前景。儘管有一些明顯的障礙,我們始終覺得我們正在接近一個理想的生活,一個更美好的社會。這不僅是在捍衛我們所擁有的東西,而且還在建立新的東西。要知道暫時的痛苦是走向一個新國家誕生的一步路,讓所有人的生活變得更美好,讓苦難變得微不足道。我們很榮幸經歷了這個過程。日本人民的處境更糟糕,被外人稱為侵略者並被迫成為侵略者。還有一群處境比日本人民還糟糕的人,就是滿洲的居民,他們被迫與自己人鬥爭。「殺掉你自己的人,否則你背後持槍的那個日本人,會殺了你。」曾經有個滿洲人越過戰線對一個中國人大叫,讓他不要開槍。中國人大喊,「到這邊來!」滿洲人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便飛來一顆子彈,他倒下了。如此殘酷的戰爭。的確,炸彈不是戰爭中最糟糕的東西!

回到我在柑子灣的可怕經歷:隨著飛機越來越近,嗡鳴聲也越來越響,我們站起來靠在牆上。聲音越來越大,完全讓人受不了。我們五個人擠在一起,妹妹把臉緊貼在媽媽身上。大約有27架飛機似乎一直在我們屋頂上盤旋,一圈又一圈。轟炸機的嗡鳴聲就像一頭野獸,喘著粗氣,又像是處決犯人前敲響的鼓聲。軍委會議,一定是這樣!他們現在隨時都可能投下炸彈。它們依舊一圈一圈地盤旋著,聲音越來越微弱,然後隨著它們的盤旋又越來越響亮。一位老婦人已經快要崩潰了,而我們也處於崩潰的邊緣。我們看著天花板上那根粗壯的橫樑,盡可能地靠近牆壁,以防炸彈炸斷橫樑而橫樑會壓死我們。我們沒有偷看,似乎只是毫無防備地站著,等待飛機將我們和房子一起摧毀。整個過程持續了大約十分鐘,我們想知道怎麼能忍受它——精神崩潰,我臉色蒼白,血液凝固,動彈不得。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開始懷疑日機為什麼不投下炸彈。最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它們飛走了。我打開門,筋疲力盡地倒在椅子上,汗流浵背。三盞茶都沏好了!奇蹟!

M先生進來了,我們驚奇地看著他。他看到了飛機,我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卻泰然自若、鎮定自若地說:「日軍遇到了中國飛機,在北碚高空盤旋,然後朝重慶方向飛去,肯定是被我們的飛機擾亂計畫了,哈哈!」他竟然笑了!什麼?它們並沒有在我們上方一百英尺的地方繞著我們的屋頂轉圈嗎?我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M先生說房間又空又寬敞,既然已經關上了門,聲波一定在我們的房子裡迴響並增加音量,導致我們對噪音的距離和方向感到困惑。此外,當我們看不到飛機時,反而會更害怕。我們是多麼愚蠢的大傻瓜!如此徒勞的恐慌,但我很感激這只是徒勞的。我們笑了,卻又笑不出來,因為心中那股奇異的恐懼還沒有完全消失。

在那次經歷之後,我們都去了竹林,那裡沒有空房間的可怕迴響。我們找到了更好的避難所來抵禦機槍和手榴彈,因為竹林很茂密,竹子很容易彎曲。當手榴彈落下時,它的碎片飛不遠,因此減少了危險區域。

所以後來在柑子灣,午飯後炎熱的幾個小時內,我們總會挑一個人站崗,聽著任何可能類似於日本飛機的聲音,這樣我們就可以在飛機飛過頭頂之前到達竹林。我們小心翼翼,不要搖動竹子或讓它沙沙作響。日本人發現一個移動的物體或輕微的動作都會視為發現中國人的標誌,日本人,你知道的,想「挫敗」中國人!

當一隻大黃蜂嗡嗡作響,或者一隻蒼蠅在尋找食物時,或者當一個中國飛機中隊飛過時,都會出現虛驚一場的情況。我們最後習慣於聽到中國飛機的獨奏或三重奏。

柑子灣很有趣。即使是如此偏僻的地方,也能發現中國有了翻天覆地變化的縮影。前面的兩個房間是一所鄉村小學,房間雖然地板很髒,但整體乾淨整潔。白色的水洗牆上貼著學生的繪畫和文字,以及坦克、飛機和機關槍的插圖。黑板上是一個剛學會閱讀的小孩寫的一些笨拙的字。本來是用來裝門窗的空間沒有設置門窗,而是空著的。這些教室和其他地方的教室一模一樣。我們只在課堂上見過一次學生,當警報響起時,連這所農舍裡的小學校也不得不疏散。學生們只是這附近的鄉下小夥子,如果沒有戰爭,他們永遠沒有機會學習和閱讀。課程是免費的,教師由教育部選派,教育部也為學校提供補貼。這是戰爭爆發後教育部所做的眾多事情之一。老師和其他人一起逃離敵佔區,遷移到中國西部。成千上萬的人失業,教育部成立了這樣一個組織,讓教師們在謀生的同時,也擴大了民眾的識字率。在這所小學校裡,每個房間每天上四節課,上午兩節,下午兩節。

中間的房間住著一個四川本地人的大家庭,右邊是另一個安徽人的家庭。陳夫婦來自最近發生了激烈戰鬥的湖北西北地區。文化學院的另一個人是浙江人,M先生,我想是江蘇人,我們是福建人。方言多麼豐富多樣!只有戰爭才能做到這一點——把人民團結在一起。在這個小小的農舍裡,生活方式、觀念和習俗是多麼的多樣化!有那麼多故事要講!

我們帶了包子作為午餐,另外從一個路邊棚屋的女人那裡買了煮雞蛋和茶。由於地理位置優越,她的生意非同一般。M先生,引領我們來到柑子灣的人,特別喜歡雞蛋。父親買了大約十五個雞蛋,M先生總是懷疑夠不夠,然後會再加購六到八個。我們的包幾乎裝不下父親買的那些東西,所以M先生買的東西則被塞在口袋裡或是夾在手指間。

柑子灣的午餐時間,比平時早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把雞蛋和包子都拿出來,燒開水泡茶。活像一場說走就走的野餐!

有一個院子是我們後來才發現的,並開始很喜歡。它的一部分被懸垂的屋頂覆蓋,另一部分則未被覆蓋。我們過去常常坐在那裡,因為那裡是下午最涼爽的地方,周圍總是很安靜,還放著一堆舊雜誌。有一天,我拿起一本雜誌,在裡面看到一篇最感人的文章,是飛行員遺孀在她丈夫的忌日寫的。語言很簡單,但她的回憶和對未來的希望卻觸動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我讀著它,聽到中國偵察機在天空中執行搜尋任務,尋找任何敵機的跡象。我放下雜誌。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鄉下沒有解除警報的信號提示,我們只是憑感覺是時候該回家了。柑子灣總是很討人喜歡,這裡沒有什麼是陌生的。只有在柑子灣,我們才忘記了所經歷的每一次外國體驗。在這裡,我最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回去的路上,我們會穿過稻田到馬路。有一次,我們遇到一群鄉下小夥子,一路上談笑風生,突然走來了學校老師,他們便自發地停止了開玩笑,變成了非常安靜的學生,向老師鞠躬。直到老師離開走到很遠的地方,他們才又開始開玩笑,再次變回鄉下小夥子。

在路上我們看到了回北碚的人潮,我們告訴自己,時間是對的,大家都差不多在同一時間踏上歸程。此外,也有進城的鄉下人夾雜其中。每個人看起來都因炎熱和緊張而筋疲力盡,回去的時間似乎總是更長,因為已經不怕在途中遇到敵機了。

19.防空洞生活

林太乙

北碚的人們,和自由中國各地的人一樣。空襲來了,我們欣然接受。當警報沒有響起時,我們將那天視為一個額外的休息日。當日機連續三四天沒有來時,我們說,一定是前幾天它們進行了一些瘋狂的轟炸,現在想休息了,日本人也變得聰明了。當它們再次到來時,人們毫無怨言地去了防空洞。

生活不僅僅是金錢或財產,每個人都渴望自己的生命,不再關心其他。錢來了又去,人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取決於他們有多少錢。如果運氣好,我們每週多買幾隻雞;如果手頭緊,我們可以不買。婦女們一起分擔她們的煩惱,生活如此簡單,人們只是為了吃飽飯而工作,富人和窮人現在是平等的,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命。金錢或珠寶、房屋或土地呢?現在一切都毫無意義了,一切都很簡單。那是我們每天擊落五六架飛機並為我們的空軍歡呼的時刻,每個人的快樂都是一樣的。大家抱怨的只是空襲來得太頻繁、時間太長,或者物價高漲。老婦人進出防空洞的艱難景象,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什麼是椅子、桌子、房子?它們不曾存在,是後世新造的概念。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可以坐在地板上;如果我們擁有它們,它們就是奢侈品,我們很慶幸仍然擁有它們。下雨時我們感謝上天,我們會去城裡,在街上閒逛,趁著還能笑的時候盡情大笑。

人們並不難過,人生所背負的某些必須要有的責任突然被解除了。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人生目標,那就是生存,並珍惜從生活中抽出的每一個閒暇時刻。我們也有共同的目標,我們都在等待某一天——我們贏得戰爭的那一天!然後警報器和鑼聲將響起,每個人都不會在意或害怕。鞭炮會整天劈啪作響!

「等我們贏了,我就去一路喝醉到北平!」

「我要和每個人在街上跳舞!」

「我要買下整個鞭炮店的鞭炮送給大家。我會問人們『你放鞭炮了嗎?』,如果他們搖頭說沒有,我會說,『拿走這些,盡情地慶祝吧。』」

「我要買那個提醒空襲用的鑼,我要敲到耳鳴和手臂僵硬爲止!」

「我要整天大喊,直到我的聲音沙啞,我才不管!」

「我要穿一身紅,卷起頭髮,像個上海小姐一樣,在街上匍匐前進!」

然後在我們沉浸於最喜歡的對話中時,警報會尖叫,在每個中國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感覺,好像一把刀要砍下了。

我們會帶著重生的勇氣去防空洞。

「某一天,某一天。」

20.嘉陵江

林如斯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確信敵機會再次來襲。但是,空襲會迫使我們一直待在家裡嗎?並不會。附近有一個溫泉,據說那裡是天然洞穴,裡面有鐘乳石和石筍。於是有一天,我們懷著週末度假的心情,早早地出發去了北溫泉。

我們下山,穿過小鎮,來到江邊。這裡有船隻裝卸貨物,有木頭敲打木頭的聲音,還夾雜著人聲,總是異常忙碌。有的駁船上裝滿了高高堆起的蔬菜,有的裝滿了在籠子裡咯咯叫的雞,還有木材和傢俱。有了船和市場上的討價還價聲,此時的北碚似乎真的是一個非常繁忙的小鎮。這裡的河床很寬,水流湍急,圓潤光滑的岩石矗立在水面之上。有時我們只能看到岩石的頂部,不過今天水位很低,我們可以看到一整片大岩石。北碚由此得名,「北」是「北方」的意思,「碚」是「江中的石頭」。所以說「北方的一塊石頭」這個名字在英文裡聽起來很奇怪,很不自然,但在中文裡卻不是那樣。

我們沿著岸邊的狹窄小路前行,右側是江流,左邊是高聳的懸崖,偶爾會有洞穴。這些洞穴確實是非常好的防空洞,因為炸彈會在爆炸前滾落到江裡。江水流得很快,我們可以看到順流而下的船一路順風順水,而逆流的船則被岸邊的縴夫拖著長長的繩索套在肩上緩緩拉走。

我們可以看到的每個人,無論順流還是逆流,都在趕時間,而我們自己也必須快點,因為我們不想在沿岸漫步時被轟炸機發現。走了兩英里後,我們到達了一個租用船隻的地方,並乘上其中一艘。船很乾淨很寬,未上漆的木板因長期使用而閃亮光滑。我們坐在橫跨船兩側的板子上,雙腳懸空,駛向溫泉。微風涼爽,布套保護我們免受太陽照射,在陽光下散步後最是清爽,令人心曠神怡。我們要好好享受自己,忘記一切,每一件事!

我們慢慢地逆流而上。江的兩岸緊挨著高聳的山峰,從水面上看,它們看起來巨大而令人印象深刻,就像江上的天然堡壘。一條大江與山崖相得益彰,形成了典型的四川峽谷。山上長滿了矮樹和常春藤,深綠色的倒影映襯著褐色的河水。但是有些事情困擾著我們:這就像在一個溫暖的日子裡穿了太多的毛衣。我們今天帶著所有的東西回來的時候,我們的房子可能已經沒了——這是空襲時代的普遍想法。可能會有空襲,但溫泉有洞穴。令人煩惱的是我們帶到防空洞的裝有貴重物品的袋子,通常在警報信號響起後疏散時我不介意攜帶它,這是空襲的一部分。但是今天我們在短途旅行,不應該有任何職責,和像這個包一樣重要的東西。我們輪流搬運它,我總是很高興把它交給別人。

船繼續行駛,我們安靜地坐在木板上,我們開始注意到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一座小山上,周圍是一片美麗的小樹林。父親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適合居住的地方,遠離空中目標。可能是太無聊了,C先生說這是一棟鬼屋,沒人願意住在裡面。這些話煞是破壞氣氛,我鬆了口氣,太乙、妹妹和母親也是,我敢肯定,父親沒空去證明迷信的謬誤,並認真考慮住在那所房子裡。這可能是迷信,我不在乎,讓我迷信好了。

很快我們就到了溫泉,爬上一段臺階,終於到了最頂端。我們氣喘吁吁,急於找個陰涼的地方,對這區區一個公園溫泉的整潔感到驚訝。我們越往裡走越覺得這裡非常漂亮,還有一家旅館名叫「數帆樓」。

沒有飛機,也沒有空襲的消息。午飯後,我們就帶著飯後特有的慵懶,漫步到兩座宏偉的寺廟建築。但是你瞧!其中一個被改造成創作室,另一個被改造成理髮店。這幾乎是一種震撼。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多麼混亂,我有點擔心現在的世界。看到這些廟宇,不禁讓人感嘆:「這究竟是個什麼年代!」在觀音菩薩像前擺著一張乒乓球桌,乒乓球常常會擊中觀音眾多手臂中的一個。靠近桌子的是微型保齡球和其他桌遊。這座寺廟的右翼是一個圖書館,裡面有現在的畫報和其他雜誌,圖書館內一切正常。然後在另一座廟宇中,石階莊嚴,四尊金剛佛像投下可怕的目光,下方卻是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理髮師,正在為一名男子理髮,那男子閉著眼睛,舒適地躺在搪瓷旋轉椅上。難怪諸佛的眼睛都那麼恐怖!不過小理髮師倒是很滿意,眨著眼睛,精緻地打量著顧客的頭。殿頂很高,門又高又寬,微風恣意吹來,在那裡理髮最舒服。

我知道,寺廟在中國從來都不是聖地,但聽到學生們在如此接近香爐的地方用英語大喊「十二全」、「十五十六!」時,還是非常驚訝。

迄今沒有飛機來,今天可能不會有飛機來了。我們走進了洞穴,帶上手電筒簡直是明智之舉,但母親在窺視了入口那道黑暗而狹窄的裂縫後,決定留在外面,C先生也留在外面。

於是我們就進去了。從我的頭第一次撞在懸垂的岩石上起,我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天冷得不人道,洞穴黑得深不可測,內部的形狀很奇怪,通過非常困難。有時我們不得不爬行或抓住潮濕的牆壁作為支撐。我祈禱電池此時不會耗盡,那將不那麼愉快。我們沿著小路走下去,在更多的岩石下爬行,發現了我們在一分鐘前經過的小路的更下一層。我們越走越遠,直到我們走到了出發點的下方四層。然後我們走到了盡頭,那裡充滿泥土,已經變得泥濘不堪。在深處,我們可以聽到地下溪流的潺潺聲。我們最好現在回頭,我無比慶幸今天沒有空襲,將這裡作為避難所將是災難性的。如果炸彈從上面的小裂縫中穿過,我們就會被困住,任何鐘乳石都可能掉下來擋住我們的去路。想想我們冰冷的骷髏躺在這裡吧!我感謝日本空軍司令官決定今天不出征。

父親在一個危險的時刻欺騙了我們,宣佈我們的電池已經用完了。我們知道他是開玩笑的,但即使只是虛構的玩笑,那幾秒鐘的悸動和恐懼絲毫沒有減少。

很快我們又沐浴在了溫暖的陽光下。

大約四點鐘,我們下到岸邊,上了一條船。我們坐在岸上,任由水流帶著船順江而下,這感覺很有意思。在抵達北碚之前,午後柔和的光線下,江水波瀾不驚,青山依舊巍峨。在那片平靜之中,風景呈現出一種深刻而與生俱來的尊嚴。經過一天的玩樂,我們高興得筋疲力盡,周圍的一切都已深深滲透到我們的生命中。

隨之而來的是一艘滿載木材的駁船,船夫們一邊前後劃槳一邊高聲歌唱。駁船兩邊各有六個人,他們的動作隨著歌曲的節奏而變化。他們唱的那種歌是我們從未聽過的,大概是一首無詞的歌,從船夫嘴裡自然而然地湧現出來,從未被記錄過。歌聲從水面和山上傳來,強烈而有力,這是工人的歌聲,而不是客廳裡的音樂。哦,這風景,這人民!在那種疲憊的狀態下,我如飢似渴地吸收了這一切。這不是我可以對自己保持沉默的事情。全世界,每個人都應該知道,我們的國家是一片可愛的土地。駁船駛過,把我們拋在了後面。我無法很好地表達它,言語只會使它顯得粗俗。從大地的偉大中獲得靈感真是太好了。當一個人受到啟發時,人和意念合而為一,可以拋開所有的感官和慾望,只讓靈魂活著,像無邊無際的天空中的鳥一樣自由。

戰爭、炸彈、彈片、人、山、河、苦難和解脫,都奇怪地融合成了一種想法,一種感覺,而那一刻我只存在於那種感覺之中,那是精神的狂喜。人類能品嚐如此崇高的快樂,真是天賜恩福!

21.榛木

妹妹(林相如)

在北碚,想吃到外國菜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有位聰明的商人抓住了商機。他開了一家名為「榛木」[13]的餐廳,專門供應外國菜、咖啡和冰淇淋。

「榛木」的老闆是個上海人,他斥巨資從上海運送物資過來,但這家餐廳很快就幫他把錢賺了回來。他把餐廳佈置得非常雅致,牆上還掛著他親手繪製的克勞黛·考爾白[14]和克拉克·蓋博[15]的塗鴉,栩栩如生。餐廳分為兩層,樓上提供中餐,樓下則供應西餐。「榛木」是北碚的人氣餐廳,在這裡可以享用到煉乳和咖啡。我們去那裡用過兩次餐,服務不算很好,有時半小時才能等來一道菜。

北碚晚上七點鐘才會供電,每當房間突然亮起,總會伴隨著「啊」的一聲感嘆。但不知為何,燈光卻讓我昏昏欲睡。令人不解的是,在第二次轟炸中,「榛木」竟被燒成了灰燼,餐廳職員想盡可能搶救出一些東西,可惜只有寥寥數件。得知「榛木」被毀的消息後,我們互相問:「M先生今後去哪裡吃飯?」當我們再次回到「榛木」時,那裡已經只剩下一塊平地了。

22.宋家的防空洞

林太乙

柑子灣離家的距離似乎一天比一天遠,於是房東太太好心地給我們介紹了一個私人防空洞,是宋家自己開鑿的。宋家防空洞內每次會有十二個孩子去避難,大的三十多歲,小的兩歲。防空洞是遠離炸彈的絕佳庇護所,所以每當發生空襲時,我們很樂意去那兒。洞穴內異常明亮,因為他們將岩石塗成了白色,並鑿出了兩扇又深又窄的窗戶。其他幾位客人也在那裡,所以有時洞穴非常擁擠。北碚的兩三部電話的其中一部就安裝在防空洞中,作為構成防空警報系統的一部分。

自從每天都會去那裡後,我們開始對它熟悉起來,並且漸漸喜歡上它和那裡的人們。有些人很好,有些人可憐,有些人那麼自私,他們都為防空洞帶來了消遣的樂趣。有一位H夫人,她自稱是「衛生專家」,還有她的孩子們,他們完全是防空洞的核心成員!H夫人和三個孩子總是佔據每個房間的兩張長凳中的一張,她又胖又髒又臭,嗓門總是很大,沒有禮貌,而且很庸俗。然而,她是一名醫生,一名傳教士大學畢業生。

「嗯!」她吹噓道,「你不知道我做過什麼大事!前些天,李老太太快死了,要不是我出手相助,她現在已經死了。『嘿,』我婆婆當時說,『不要這麼急!』如果我聽了她的話,情況會怎麼樣?我趕緊把碗裡剩下的飯吃完了,走過去看見李老太太在痛苦呻吟。要是我再晚走一分鐘!……還有她的那個小孫女!全家人都把性命託付給了我。」

她有三個女兒,一個是和她一樣的小個子,一個很瘦很狡猾,大女兒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學校;還有一個被寵溺壞了的男孩。

真是特別的母親和孩子們。有一天,當飛機飛得很近時,她給九歲的兒子唱了《穿越喬治亞州》[16],我尤為震驚。H夫人是那種可以把所有的壞消息都挖出來,然後說成好消息一樣傳播的類型。

一天父親提及德國有兩萬架飛機,H夫人——剛聽到「兩萬」兩個字,立刻對大家喊道:「聽到了嗎,林先生說日本有兩萬架飛機要轟炸我們,怪不得,楊先生你聽到了嗎,兩萬架?」她還有一個奇特行為,就是把電話那頭接線人說的隻言片語合起來,喊給大家聽。一天,她聽說父親和幾個人去了某個地方,她立刻就跑回來,說日本人轟炸了那個地方,直到接線人不得不闢謠。每次第二次警報發出時,她一定會說:「不,已經是第三聲了。我剛從家裡出來,就聽到響過一次了,嗚嗚嗚嗚的聲音,他們來得真快!」屆時她會大笑,露出滿嘴的金牙。

作為防空警報系統的一部分,有兩名男子被派去通過電話交流,他倆必須大聲喊叫才能讓對方聽到。

「你好?你好?你好?什麼?合川?這是北碚。敵機飛過合川?正飛向北碚?不,不在這裡。……轟炸聽到了嗎?哪裡,南面?」然後那人掛斷電話,再次轉動曲柄,對重慶或其他地方喊道:「北碚呼喚,敵機已過合川,飛向北碚,北碚。」很快我們就會聽到頭頂上飛機的聲音。

「敵機在北碚上空,北碚。喂,重慶,重慶,不是重慶?重慶?重慶線路被切斷了?被炸了?在哪裡?誰幹的?噢……」他們就是像這樣喊的,有一次他們不得不守在線路旁的時候,我聽到他喊:「你午餐吃什麼?什麼都沒有?我吃了玉米,玉米!」然後開心地笑了。

時常能聽到重慶那邊有深沉的爆炸聲,轟炸在進行。

「你好,敵機飛過北碚,飛向重慶,有三十架……誰?不,沒有炸彈,只是往那邊在飛。」

喊叫聲一直在持續,從空襲開始直到快結束時,他們每天都在喊叫,但沒有多少消息傳來,我們只知道敵機很快就要起飛了。

我們已經變得不那麼害怕了,並且通過聆聽大量聲音攢得了不少經驗,可以分辨出它們在哪個方向飛行,以及它們是近還是遠。我們可以判斷出它們準備轟炸重慶還是其他地方,可以從滿天的飛機中分辨出我軍的飛機。形形色色的聲音,遠處的轟炸,空襲警報或歸巢信鴿的聲音,我軍追擊的飛機或戰鬥機,日本偵察機或他們的轟炸機。我們可以聽到很遠的聲音,我們的耳朵已經被訓練到可以檢測任何微小的聲音,變得更加有意識地動用我們的聽力。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直到過了一會兒,北碚遭遇了第二次轟炸。

23.H夫人與她的家人

妹妹(林相如)

H夫人是一個非常非常胖的女人,她帶著四個孩子和一個婆婆,身上難以忍受的氣味瀰漫在整個防空洞裡。但她最令人無法忍受的部分是她的孩子們,而孩子們中最糟糕的則是那個娘娘腔的男孩。他想同時扮演大哥哥和嬰兒的角色,有一次他吃了一塊浸在水裡的餅乾,彷彿那是人間美味的冰淇淋;當他感到牙疼時,他又會開始嚎啕大哭。後來,只有當他媽媽咀嚼過餅乾之後,他才願意吃。而當他想展示大哥風範的時候,他會去哄宋先生的孫子入睡,但他自己也是用同樣的方式被哄睡的。

這一家人用餅乾、麵包屑和蛋殼把防空洞搞得一團糟。每個人都討厭他們,包括H先生。當H先生在防空洞時,H夫人像老鼠一樣安靜。H先生曾責罵H夫人讓孩子們吃了生李子。夫婦倆都是醫生,也都會說英語。

H先生在山區某處的醫院工作,有時會來防空洞一兩天。他不在的時候,婆婆最為可憐,其他人在咀嚼麵包時,婆婆卻被孫女掐了一下並扇了一耳光,什麼東西也沒拿到。他們佔了太多的空間,以至於有時宋先生都找不到位子。

宋先生和宋夫人都是很和善的人,他們從不抱怨任何事情,有時他們甚至特意不坐在長凳上,而是蜷縮在小凳子的角落裡。雖然他們才是主人,但他們總是讓客人享有最好的座位。

24.第二次轟炸

林如斯

當我們聽到爆炸聲時,正身處宋家的防空洞裡。炸彈落得太近了,太近了,那是令人窒息的幾秒鐘。山洞裡的人都驚呆了,有一種衝動想出去看看,但老人們勸大家還是等一等。我們不耐煩地聽到嗡嗡聲變得聽不見,防空洞的門猛地一下被打開了。那是誰的房子?火?在哪裡?多大?有多少間?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所有人都無法保持冷靜,心懸吊吊的。山洞劇烈搖晃,但山洞內部還是很正常的。我隨之也出去了。是的,北碚被轟炸了,我心中升起訴諸暴力的念頭。四周一片塵土,附近的農舍著火了,一團黑色的濃煙在城鎮中心升起。我們的房子還屹立在那裡,上面蒙上了一層灰塵。楊太太家附近有個炸彈坑!有的人衝下去查看損壞情況,其他人仍然站著。我皺著眉頭看著這片景象,我們的家很安全,但是……

附近的斜坡下,一位老人正在著火的房子裡進進出出,從容地搬出被褥、桌子和凳子,彷彿沒有著火,他也沒有滅火。為什麼?他頻繁進出房子,我們已經不耐煩了,但他始終在移動。這次爆炸的範圍更大,遠處是另一場火災,江蘇醫院的方向也升起了濃煙。我很痛苦,情緒激動,四肢都在顫抖。我衝進洞內把外面的情景告訴媽媽,沒有警報解除的信號發出,我們不能下去。現在所有人心裡都缺了一塊什麼東西,充滿了空虛。宋家安然無恙,而楊太太的家卻遭到嚴重破壞。在田野的斜坡下大約 100 英尺處有一個更大的炸彈坑,泥漿因含硫而呈黃色。那是一枚燃燒彈,但沒有什麼東西可供燃燒。老人還在進進出出,看都不看一眼火。鎮上那團黑色的煙柱變寬變長了,四周瀰漫著痛苦的氣氛,我看到洞內的人說話和評論時很痛苦,看到北碚也很痛苦,當我再次轉身看著老人時,火已經神秘地熄滅了。現在他只是在抽菸!屋裡有人幫忙滅火嗎?小屋的另一半還完好無損!

過了許久,警報解除的信號才傳來,我們都趕緊衝下去,今天完全變樣了。一個電報局的人走過來,笑著說他的被褥被燒毀了,因為他試圖用被褥來滅火,結果除了被褥上的燒洞,一切都完好無損。

我們回到家裡,所有的鎖和釘子都因震動而脫落,一扇門也倒塌了。我們擔心因為頭痛而沒有進入避難場所的傅嫂。她因恐懼而瘋狂大笑,她當時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在最後一分鐘躲進一張桌子底下。許多玻璃被震碎了,漫天都是灰塵,我們的床鋪上也蓋上了一層灰塵。

客廳的天花板部分坍塌,屋頂的瓦片也滑落了下來,我們驚訝地看著鎖被震脫的形狀。

一些人在街上奔跑,周圍所有人都可以聽到清掃碎玻璃的聲音。我無法保持平日的冷靜,沒有人可以。我過於擔心外面,坐不住了,決定走上斜坡,只看到火勢越來越大。隨後廚師準備了晚飯,我們照常吃飯,然後很早就休息了。

現在我無事可做,我很想睡覺,但我躺在床上,覺得自己還能躺在這只是偶然。我睡不著,那是情緒緊張,那是內心的空虛。或許我的腦海中缺少了一些東西,那裡現在只充滿了悸動的憤慨。我們家附近的馬路,平時很安靜,現在卻有嘈雜的腳步聲,東方的天空燃起了火光。火,毀滅!世上有生有死,有悲有喜。我希望這些錯誤只由一個人造成,而這一切都可以以他的生命為代價結束。

我可以將所發生的事情視為純粹的物理事件。眼睛看到的火,耳朵聽到的腳步聲,灰塵和用手感覺到的碎玻璃,一切都是那麼清晰和直接。某個日本人轉動了一個開關,一顆炸彈從空中落下,當它擊中一所房子時就爆炸了,變成了無數小的彈片,彈片上沾滿了硫磺,碰到什麼東西,便燃燒什麼東西。繼而引發了火災,那場大火燒毀了一所房子,房子沒了,一家人沒有地方睡覺,整件事就這麼簡單。但我希望是更複雜的事情導致這種情緒緊張,簡單只會讓我害怕。那個炎熱的夏夜裡,沒有微風從窗戶吹進來,蚊帳絲毫沒動。裡裡外外都是炎熱的,我進入了一種超然於苦樂、善惡、你我的深沉睡眠。

當我早上醒來時,我知道我昨晚情緒激動。我記得轟炸是事實,而不是一杯讓我喝醉的酒。我還沒辦法繼續我的學業,我想先忘記我的感受。

據說整個市場連同周圍擁擠的房屋一起被燒毀,岸邊只剩下一排房子,其餘的都被毀了。人們整晚都在與大火搏鬥,但木屋燒得太快了。整個晚上,受災的人們不停搬到了鄉下。

今天是晴朗的一天,空襲再次來臨,接下來的五天每天都有空襲。第二天下午,就在一次空襲之後,我們去了鎮上。鄉間小路上,人人都一臉焦急,捂著鼻子。我們很疑惑,但當我們走進鎮上之後,瞬間恍然大悟。眾人頓時臉色一變,捂住了他們的鼻子。這裡是什麼模樣?每個人都在清理街道,我們走進一家書店。為什麼要捏鼻子?搬運屍體!我回答自己,現在我已經聞到那個男人了。我聽到四個男人背著擔子走近的聲音,店主的眼睛,因情緒激動而變得緊繃。一時衝動,莫名其妙地,我竟轉身到街上看了看。瞥一眼就夠了,我轉過頭去,用手捂住鼻子。我必須堅持某些東西,然後我看到了周圍所有的面孔,他們都表達了同情和悲傷。所有人都像害怕怪物的孩子,一個他們恐懼、不敢去想像的怪物,威脅著他們所有一切的怪物。

死亡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怪物。沉重的跺腳聲遠去,從商店裡走出來的男男女女擠滿了剛發生過可怕事件的街道。我們都可能成為那個害怕的東西的其中一員,大家都在說:「可憐!可憐!」

可憐。我們同情被轟炸的他;我們同情他,他的生命被奪走了;我們同情他,憎惡施暴的惡人。他曾是我們中的一員——任何人都是。他一定是待在了鎮上,他沒有家人。在這裡,他將被帶走、埋葬,並被銘記為轟炸的受害者。他是老人、店主還是農民?我只看到他的肺和腸子已經被陽光曬成了紫色,他微微在墊子裡滾動。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壞人,一個雄心勃勃的人還是一個狂妄自負的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必須知道,因為我們都知道他曾經是一個人,他的固執觀點是無關緊要的,我們不必知道。周圍所有倖存的人都和我有同樣的感覺,生命溫暖而健康。我們沿著街走,每個人都沉默了,無需多言,只能任由自己心中那奇異的念頭因沸騰而煙消雲散。我們不得不等待,因為這樣的念頭充斥著內心。鎮上的每個人都看到了他,保持對死亡這個存在的一種奇怪看法,繼續他們的工作。

到了街角,我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為什麼,所有東西都消失了,就像那場大火一樣!一切都被夷為平地。一定有一百所房子被燒毀,燃燒,化作我們看到的那團黑煙,消失在雲端。我們低頭看著腳邊夾雜著玻璃碎片和垃圾的燒焦磚塊,發現它們竟散佈了數百英尺長。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在我用手指指向的那塊空曠的地方,曾有一家商店,我們在那裡買了幾張凳子。在現在鳥兒可以飛過的上層空間裡,曾有一個二樓,本來是最擁擠的地方,人們睡在上面。但是現在人們怎麼可能睡在那個空間裡呢?似乎我們的視線突然快過了常人,通常人們要生活一百年才可以看到這些景象,牆壁的小塊坍塌,房梁逐漸腐爛,以至於作為親歷人的他們幾乎感受不到變化。而現在就像一個被關了三十年的人,出獄踏入了另一個世界,看到他的兒子們已經長出了鬍鬚。這太突然了,太激烈了,我們無法接受。孩子們在廢墟中摸索著尋找可以保存的有價值的東西,一些人在曾經是他們家的廢墟上搭起了墊棚。每個人都停下來看著,因為這難以置信。年輕人和老年人都停下來,持有同樣的感受。牆上貼著一張告示,要求所有無家可歸的人到江對面的復旦大學,那裡他們可以找到住所和食物。這是新生活的標誌,是廢墟中的希望。

廢墟總是讓人感到生命、財富和野心的徒勞,因為廢墟象徵著歲月的推移。廢墟是自然惡化的過程,因此總是令人觸動。但那一刻我們並沒有想到這一點,我們想到了所有無家可歸的人,我們的同胞。我們離開,漫步到北碚的生活區,在此我們遇到了另一個受害者。我們急忙走進一家商店以避開他,捂住鼻子,儘管他在棺材裡。

我們買了一些東西就回家了。倖存者像往常一樣生活著,幾天後他們就會忘記死人,就像忘記綠葉中的一片枯葉,活松鼠中的一隻死松鼠一樣。在路邊,有一輛汽車被燒焦只剩下框架,還有一個直徑約十二英尺的大炸彈坑,四周都染上了黃色的硫磺,場面甚至很滑稽。

佛教徒說:「當你看一個漂亮的女孩時,試著想想她只剩一副骨架的樣子。」佛教徒像深邃的時間或沒有年齡的上帝一樣有智慧,但我不在乎智慧。讓我的感官愚弄我吧,就像感官愚弄其他人一樣。我無法保持智慧,如果我現在保持智慧,我將無法生活。我看到我的指關節在動,一隻狗朝我吠叫。那個在木桶裡洗衣服的女人抬頭看著我,因為她的狗在叫。活著,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享受世間萬物並取悅我的感官。讓我只看到漂亮的女孩,而不是她身上的那副骨架,今天下午我已經看過一副骨架了,我只想看到那個漂亮的女孩。永遠沉睡,比做一個智者然後看到一個女孩時會同時看到她的骨架要好得多。

我親眼目睹了北碚從這場災難中走出來,驕傲堅強,更加惹人憐愛,因為北碚只看到了那個漂亮的姑娘;北碚已經見過骨架了,所以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只看到那個漂亮的女孩。北碚是對的,它的眼光是正確的,我應該效仿它。它應該光榮地出現,中國也一樣,經過鬥爭,它也應該光彩奪目。北碚遠不會滅亡,因為它的本質永遠不會被毀滅,因為中國的本質或精神永遠不會被毀滅。

我體內令人醺醉的液體還沒有蒸發完,對晚餐仍然沒有任何食慾。那天晚上我所看到的場景會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時間會治癒那個傷口,但會留下印記讓我們永遠記住它。

25.第二次轟炸

林太乙

那天早上醒來,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如果那天也有空襲,那將是第十三次。日本人中斷了連續十天瘋狂的轟炸和空襲,休息了五天,並通過無線電廣播說了些什麼作為藉口,有人告訴我們內容是日本人宣佈給我們一週的假期。但在第五天,他們又來了。

每天仰望天空幾乎是一種痛苦,我們必須看看這天是晴天還是雨天,但通常都很晴朗。

那是何等的痛苦,彷彿一個人不得不踩在鋒利的刀刃上,而每天從九點到五點都是這種感受。

八點時,我們會盡量不去想空襲,當空襲越來越近時,我們會變得緊張和忐忑。

我們在閱讀時常常會被打斷,然後起身去後門看看右邊懸崖上的防空洞前是否有人。然後我會變得非常緊張,不得不去坐在門廊前看著人們,我認為我是最害怕的那一個。如果我看到很多人正朝防空洞走去,我會去對我們的傭人大喊:

「去,去看看紅旗有沒有掛起來,快!」有時他會去,但有時他沒有。或者有時我們同樣害怕的女房東會去看看。我經常聽到房東的聲音在呼喚:「林太太!林太太!」這意味著空襲即將再次來臨,她曾主動提出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們。

「林太太!林太太!」

耳邊時常響起女房東尖銳的聲音,我豎起耳朵才知道原來是幻聽。

但大多數時候每天都會有一次通知,一旦我們知道將有空襲要進行,我們就會做好準備,等到第二次警報響起,然後前往防空洞。

出發的行程總是需要一波三折才會開始。有時可能會以忘記手帕或鎖門為藉口,再回去一趟房子。這是由於一種我們認為當警報解除信號響起後,我們房子可能已經被炸毀,所以總是想回去看看的直覺?我不知道。

那一天,6月24日,日本人再次轟炸了北碚。我們像往常一樣去了防空洞,敵機飛來飛去,我們坐在裡面等待。喜歡冒險的年輕人通常會出去看看情況,而他們的妻子和母親則驚恐地坐在裡面。

突然,就在那個時候,他們衝了進來!當我聽到爆炸聲的瞬間他們還幾乎沒有跨進門內。所有的人都擠到了洞穴的內側,沒有人出聲。

爆炸聲響個不停,我們知道敵機非常接近。黑煙從狹窄的窗戶裡冒了出來,硫磺的氣味湧入並充滿了洞穴。

然後敵機飛走了,我們隨即起身。我的身體汗流不止,幾乎把衣服都打濕了。可能我們的房子已經被炸了,但我們還不知道。我不想出去看,外面太可怕了。

父親出去看了看情況,看到我們家沒有被炸毀,但附近有幾個炸彈坑。這一次轟炸比第一次靠得更近,一顆炸彈在離我們入口二十英尺的地方爆炸了。我們女房東家的門塌了下來,濃煙升起,夾雜著灰塵。

過了一會兒我也出去看了看,有七八個地方著火,但大部分炸彈都沒有命中,只是燒毀了幾棵樹。

年輕的女房東楊太太哭了出來,她的繼母年紀很大了不肯過來,於是只躲在她家後面的一個放著貴重物品的小棚子裡。她可能死於轟炸,女房東開始想回家看看,卻被別人攔住了。

那個討厭的H太太笑了起來,她的女兒趁楊太太不在的時候指著說:「哈哈哈,她哭了。」H太太開始說話了,很高興這次空襲能為她提供八卦的素材,「哈!今天早上長凳倒下時,我就知道會發生一些事情。看那火!那是李太太家,呵呵,可憐他們,昨天剛買了新被褥。『最好不要買』,我告訴過他們,但是嘿!誰會聽?現在,我告訴你們了!」

沒有人理會她。

火焰一直在燃燒,燒個不停。城裡的消防隊已經去滅火了,但是有幾個地方的火太大了,無法撲滅。江邊的那場火特別大,那是商戶賣竹器的地方,市場就在那裡。

憤怒的黑色火焰沖天而起。我開始擔心家裡因為頭疼而拒絕來防空洞的女傭。

警報解除的信號發出,每個人都往家裡在跑。

我們家所有的釘子和鎖都被震得蹦了出來,天花板的灰泥掉了下來,玻璃也碎了,我們的女傭已經在開始打掃地板。

「我睡著了,」她說,「樓下的老木匠和其他人大喊今天飛機不飛了。然後我就聽到了聲音,我在餐桌下彎下腰,東西都碎了。」

我們在花園裡撿到了一塊彈片。與楊太太的房子相比,我們的損失算不了什麼。「我不知道要不要修理它,」她呻吟著,「我該怎麼辦?我想我應該修好它,然後再把它炸掉。」她房間裡所有的天花板、玻璃和東西都碎了。

家附近的炸彈炸出的彈坑很大,周圍全是黃綠色的硫磺,那是一枚燃燒彈。

萬幸楊家老太太只是昏厥了過去。

第二天,我們以為市場經過那場災難性的大火,應該買不到食物了,但那個親切的地方竟然照常營業!

轟炸當晚,我聽到人們呼喊喘息,好像背著什麼很重的東西,我不敢起身看,幸好我沒有起來,那只會讓我的心因恐懼而變綠。他們是夜間從被炸的醫院抬棺材出來的人,鮮血從他們身上滴落,手電筒在黑暗中劈啪作響。

醫院遭到轟炸,那是轟炸機的目標之一。我們被告知北碚有三個目標:醫院、銀行和大學。

26.轟炸之後

林太乙

當我們認為轟炸後的恐怖已經消散時,就上街查看被破壞的情況。

路上,很多人用手帕捂著鼻子,我們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他們沒有回答,只是指著大街,面無表情地搖頭。我們繼續往前走,看到有四個人都把鼻子和嘴巴擋得嚴嚴實實,他們是棺材搬運工。

我開始覺得來看街上的情況不是個好主意,但我們還是堅持了下來。當我們穿過街道時,那些熟悉的商店被毀壞了,尚存的商店也佈滿彈孔,我覺得很淒慘。

突然,人們開始拿出手帕,向路邊跑去。我回頭一看,看到有四個人抬著東西。媽媽急忙過來遞給我一條手帕,我衝進了一家新書店的後面,驚恐地閉上眼睛,不敢呼吸。書店裡的人也拿出了手帕。一時間,街上只剩下四人的喘息和叫喊聲。

我們又出來了,我瞥了一眼那東西,只裹著一張破草席,鮮血已經把所有這些都弄濕了。媽媽和如斯看到了受害者,說他被燒黑了,心臟、肝臟和腸子都從他的身體裡流了出來。

啊!我不想多聽不想再走,這已經夠糟糕的了。他,幾天前一定還在我們現在走的街上走著,現在卻以那個奇形怪狀死掉了。人們現在從他身邊跑開,害怕他的存在。我們都是多麼的不友善!我為他感到非常抱歉,這就是戰爭對他的影響。他一定是個好人,這個時代沒人是邪惡的。他本應享有生命,本應像其他人一樣生活,現在他的生命被剝奪了,他的身體變形了,他的朋友們拋棄了他,現在沒人要他了,這就是為什麼他死後只有一張墊子可以躺著,永遠永遠——直到什麼時候?

戰爭,炸彈,戰爭,炸彈!啊,為什麼人們必須互相爭鬥?童年在戰爭的氣氛中度過,青春被迫玩弄手槍子彈,在家鄉的戰場上早早結束生命。為什麼不能安靜地生活,與世隔絕?無憂無慮、無負擔、無煩惱地執著他的生活,因為沒有人會殺掉他,到時候就讓自然死亡帶走他?最重要的是,為什麼隔著大海的人們不能和平地生活?

我穿過街道走到江邊,那裡的一切都被燒毀了,一週前我們買椅子的地方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這聽似是不可能的,但卻實實在在發生了。現在取而代之的只有灰燼和塵土,其餘的都是空虛。江邊空蕩蕩的,擁擠的街道不見了,玩耍的孩子不見了,剩下幾位老太太,正在收拾曾經是她們家的東西。一些男孩正在撿彈片,每斤能賣八毛錢,日本人顯然忘記了這一點。三天前的火的溫度還在,整個江邊都被燒毀,它席捲了街道,停在了某家商店。燒毀的杆子、灰燼、碎磚、碎罐子,散落在地上。老太太邊撿東西邊流下眼淚,他們活生生地看到他們的家園被毀,他們擁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所有的街道似乎都被泥土和死亡所掩埋,我們彷彿生活在一個鬼城裡,我感到我踩過的土地已經被死者踩過,這個地方是為死者準備的。

北碚失去了它的平靜和甜美,只剩下一具強壯又憔悴的骨架。人們現在全都緊張起來,憤怒地做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人們用「很高興看到你今天還在這裡。」或「我在這裡,還活著!」互相打招呼。

不過人們已經在計畫建造新房了,我看到一位老太太在地板上鋪了一塊藍布,已經開始賣她的貨品,肥皂、香煙和牙刷。

轟炸後的第二天,日本人又來了,丟下幾張小紙條告訴我們不要再反抗了,重慶就要被轟炸成碎片了。他們本來打算讓傳單在轟炸後發揮作用,但炸彈只會讓我們討厭它們,厭惡它們,一張小小的傳單怎能觸動我們的心?我們笑著把傳單扔掉了。炸彈無法摧毀我們繼續戰鬥的決心。小小的幾段愚蠢句子怎麼可能做到呢?日本人絕望了,我們沒有。

27.防空洞生活

林如斯

我們日復一日地去避難所,在同一個防空洞裡遇到同樣的人,走同樣的捷徑,說著同樣的話。每天都是一樣的。有兩種類型的人:「鄉下」組和「避難所」組。「鄉下」組總是走很遠的路去鄉村,更愉快地打發時間,但他們回來時已經筋疲力盡了。「避難所」組去防空洞睡覺,然後出來做生意。我們從「鄉下」組切換到「避難所」組,因為鄉下的傷亡人數太多了。

在防空洞裡的前幾個小時還好,但時間越久越無聊。我們只在空襲時間感到無聊,並將其歸咎於日本飛機,空襲者不來時我們從不感到無聊。那時,空襲發生時,時間似乎很寶貴,我們將必須做的事情壓縮到我們僅有的一點時間內。

也許是最近才從國外回來,我甚至開始喜歡上空襲。我不是對戰爭歇斯底里的人,也不是一個樂於看到人們被殺戮的人,聽到在遠處的重慶炸彈爆炸的聲音是最痛苦的。聲音很小很遠,但似乎暗示著悲傷和沉重。就像心跳一樣,在沉重的寂靜中只有幾聲砰砰的響動。在遠處聽到它比在我們頭頂上聽到更痛苦。

正是空襲讓我忘記了富人、窮人以及我周圍人的過錯,空襲讓我覺得自己是真正的中國公民。正是空襲讓我感受到了戰爭的脈搏,正是空襲讓我認為每個人,即使是最糟糕的人,都應該活下去,正是空襲讓我珍惜了這一生。我喜歡看到一群人對某事有真實而普遍的感覺,我一直想看一場為退伍軍人歡呼的遊行,我喜歡洞察到觸動每一個人心靈的東西,這種東西在空襲期間常常都有。

當轟炸機從我們的頭頂飛過,我坐在其他人中間,雙手捂著耳朵在黑暗中靜待著隨時能聽到爆炸聲,得知所有其他中國人都和我在一起時,我感到激動和高興。當我看到每個人都在各自位置上,老婦人喃喃自語,嬰兒安安靜靜時,躲在岩石下並不丟人,這是光榮的。在那黑暗中,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盞燈。我非常感激和高興,我希望從來沒有空襲,但在空襲期間,我很感激這次經歷。任何事改變不了我的念頭,這對我來說是私人的,也許是無法理解的。我並不害怕,因為我信賴我頭頂的那塊岩石,儘管它現在看起來並不那麼可靠。我的眼睛緊緊閉著,上面嗡嗡作響,一切似乎都是可能的。在正常的生活中可以愛自己的鄰居嗎?但在那架轟炸機下,鄰居也是一個優秀而出色的人。我無法判斷善惡,就像我閉著眼睛無法判斷我是獨自一人還是與人群在山洞裡一樣,但我知道有一些微妙的東西存在。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知道。那一刻我只有快樂沒有悲傷,只有感恩沒有忘恩負義。

空襲結束後,我睜開雙眼,看到留著鬍子的醫生鬆了一口氣,老婦人在念阿彌陀佛。那些都是痛苦的臉龐,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很痛苦,除了一些似乎對所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的年輕面孔,他們似乎在展望未來。我為自己感到羞恥,然而,那種奇怪的快樂每次都會找上我!不,我沒有受苦。

我最快樂的時刻之一,就是從防空洞出來,看到每個人都湧出洞口。防空洞位於懸崖下的山脊上,堅固而安全。通往其他防空洞的泥路很多,都是狹窄陡峭的。當警報解除的信號響起時,老少歡呼聲響徹雲霄,所有人都衝了下來。每個人都累了,但走下台階似乎能幫助他們恢復活力。有些人跳過泥坑,其他人飛奔而下,連老太婆都想快點,雖然她的小腳不允許。這些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快樂——簡單的快樂,但每個人都享受它。有人喊道:「在防空洞裡好好休息一下,嗯?」……「快點,我要開店了。」……「嘿!我希望我的橘子還在,我逃命的時候忘了它們!」老嫗高興道:「呵呵,日本鬼子安安靜靜地離開了,今天不炸了。」……「別這麼說,說不定明天你的床上就會掉一顆炸彈!」每個人都笑了起來。每個人都很樂觀,即使是懷疑論者也在洞穴中沉思數小時後感到高興。「早點來我家,六點怎麼樣?爸爸的生日聚會還是不錯的,早點來吧,說不定會有夜襲!」……「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取消聚會?可是你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別擔心我,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麵條煮上,今天早上切菜很早!別擔心,來吧!」

每個人都走了,消失在自己的小房子裡。做家務很有趣,賣東西很有趣,木工很有趣。在長時間的監禁之後,生活本身就很有趣。木板幾乎是有節奏地被取下來,編織籃子成了一種放鬆。一切都顯得新鮮、乾淨、令人嚮往。受威脅的生活更有吸引力,就像別人花園裡的玫瑰。我們不想要求更多,只要能讓我們生活在和平中就足矣,因為和平本身似乎就是一種奢侈。

即使沒有和平,也可以做很多事,也已經做到了很多事!當我們回顧那些平靜日子的生活時,想知道那時是多麼揮霍,多麼失敗!當和平來臨的時候,我們決心過一種充滿活力的生活,而不是那種草率的生活。與此同時,我們像過去三年那樣生活。

大笑,說話,工作,甚至沉思都很有趣。這些並不是達到其他目的的手段,它們變成了生活本身,我們一直把生活誤認為是某種高尚而無形的東西。

我喜歡在黃昏時看到周圍房子的燈亮起,它們被一一點亮,忽在東方,忽在南方。就像在數天上的星星一樣,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會出現在哪裡,常常讓人不知所措。就在周圍漆黑一片時,一切都被點亮,在黑暗中閃爍和移動。所以在黑暗中的是溫暖而不是寒冷,就像在天空上一樣。一切都是樸實的和人性的,我覺得很舒服。

在空襲之後的那些晚上,有一種糅合遐想、感恩和蒼白悲傷的特殊情緒。就像大教堂裡的氣氛,只是更加模糊和飄浮。它像霧,又不同於霧。

沒有疾病,沒有災難,沒有傷害,沒有真正的痛苦觸動我們,但它們無處不在。我一直是一個享有特權的孩子,即使在這裡我也享有特權,我不必像我們周圍的男人和女人那樣擔心,儘管他們的痛苦經常像那幾個夜晚一樣滲透到我的生命中。到處都是故事,戰爭故事和超越故事本身的故事。所有這些故事都圍繞著我,關於孤獨,關於哀悼,關於可憐的勇氣。因為在晚上,記憶最生動地湧現了。白天有工作,晚上有睡眠,兩者之間有回憶。正是這些記憶讓戰爭變得如此痛苦、如此可怕,因為痛苦的不僅僅是兒子在戰爭中喪生這個事實,而且是關於兒子、關於他死亡的記憶一直折磨著他的母親。一個又一個晚上,那個傷口會疼,一個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看著窗外,傷口比平時更痛,她咽下眼淚,咬著嘴唇;她接受了現實,可這份勇氣更令人可憐!她羨慕鄰居家的餐桌周圍有孩子。有那麼一秒鐘,她對幸運和羨慕產生了怨恨。但情緒沒有持續下去,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悲傷有多大,不希望別人也如此。

然而會有更多的轟炸,更多的死亡,更多的回憶!每次轟炸之後,都會有一個像她一樣的人出現。

儘管炸彈對任何人都沒有偏見,但它們無意識地對窮人提出了更多要求。有時,燒毀的棚屋對房主來說比被炸毀的磚房更有價值。甚至火災也會利用窮人,一棟磚房慢慢著火,而棚屋裡的一根火柴就會摧毀整個結構。被炸的房子對窮人來說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對他們來說比宮殿對國王的重要性大得多,因為衣食住行的問題永遠不會使國王煩惱。對於窮人來說,卻可能意味著饑餓、寒冷和無家可歸……但我不應該太悲觀,因為他們會從救濟委員會那裡找到臨時住所和食物,並獲得補助來重建家庭或做小生意。天無絕人之路!

然而,周圍的一切都是苦難和勇氣,在沉默中承受。只有順應上天的方式,才能從這種苦難和勇氣中取得勝利。

所有這些給予我的特權只是作為一種激勵,讓我去幫助、參與、進入民衆並與他們打成一片。這樣做我應該得到快樂,這是我想做的。刷牆刷天花板時,我會是最幸福的女孩。

生活在北碚,會增加對祖國的熱愛。來自香港的人說這裡令人失望,如果他們不想來,為什麼要勸阻別人?「啊!啊!你會因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們和重慶滿大街的老鼠而深感失望!」一個人會對破衣爛衫或老鼠失望嗎?眼光有多差的人才覺得老鼠都會把他們吃掉?是那些期待重慶出現烏托邦的人!只有烏托邦人會對老鼠感到失望。他們只會空講閒話,但我們應該怎樣去評論和談及那些實際進行著工作的人們?我討厭自己也是其中一員。真正會過生活的人比那些描述它的人過著更充實的生活。

沒錯,這裡每個人都鼓舞了另一個人的工作,相互鼓勵,這是一種愛國的熱潮,不是戰爭的熱潮。熱潮使人狂熱地工作並為此感到高興。也許這是最好的生活,生活被剝光了所有的殘酷而變得美麗,誠實地生活,沒有虛假的幻想,沒有玫瑰色的光。但我絕不是暗示「戰爭萬歲!」我只是想指出這場戰爭壞處之外的些許好處。只有在這裡,回到美國,我才有閒暇時間思考和沉思過去的事件。我在那裡生活時太忙了。

28.北碚生活

林太乙

隨著北碚第二次轟炸後的緊張局勢加劇,時間似乎過得很快。每天從防空洞出來後精疲力竭,剩下的能量根本不夠用。父親沒辦法天天閒著坐等鐵鳥下鐵蛋,我們決定去尋找一個不需要費心躲進防空洞的地方,這意味著這個地方必須很偏遠,以至於日本人不會來轟炸它。北碚是飛機去重慶必須經過的十字路口,飛機每次都經過北碚。

在第二次轟炸之後,北碚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樸素。除了平淡的生活,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北碚當然沒有現代化的設施: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除了少數街道),沒有汽油,街上沒車,沒有外國化妝品——沒有人需要,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中國景象。但有時我們確實想要一點安慰,例如一杯普通的咖啡。一罐外國品牌的麥斯威爾咖啡,因為根本沒有中國品牌的咖啡,花了我們22元,我猜全鎮一共只有四五罐。如果邀請人們共進晚餐,咖啡被認為是可以提供給任何人的最高特色菜。如果是加了奶油的咖啡,那算得上國王待遇了。事實上,我們很少嘗到那種味道,奶油也只有劣質牛奶製成的。因此,我們放棄了在西方視為理所當然的所有奢侈品,享受簡單。

有一次,新開了一家叫榛木的餐廳,店主知道有顧客需要外國的東西,專門做這些餐品,包括冰淇淋和咖啡,那裡有我們很久沒見過的刀叉。他們安排了通電,因為只有少數行政總部有電。我們不得不在外面等,因為室內太黑了,電來的時候已經八點了,每個人都發出了極大的吼聲!髒兮兮的收銀員,穿著內衣,跳起來鼓掌。最後燈光會在夜深之後逐漸褪去,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至於水源,要麼挖一口井,要麼讓人從江裡挑水。我們自己製作了篩檢程序,由兩層沙子、棕櫚組織、鵝卵石、木炭五層組成,將它們放入水罐中,並用一根在底部切開一個洞的竹子在底部作為管子。

我們的房子是鎮上最新的,內置一個浴缸。我們洗澡的時候,我們的女傭不得不從水缸裡挑水,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外國風格的浴缸,於是常常笑。其他人只是使用足夠大的能讓自己能塞進去木桶作為洗澡的容器,並將水四處濺到地板上。

電影當然也是看不到的,但每天晚上都有歌劇,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戲劇或兩者兼而有之。他們在晚上演出,因為我們想第二天早起以便在空襲警報響起之前做更多的工作,我們會在七八點就睡覺,所以從來沒有去看過演出。

「有時間就睡覺」是經常聽到的口號。在明月高照的夜晚,我們必須早點睡覺,如果我們不這樣做,飛機也許會在午夜到達,那樣我們就完全沒有時間睡覺了。舊曆每月八號到二十四號的晚上,我們都要準備好東西,每次睡覺前都要把鞋子、襪子和衣服放在床邊的同一個地方,一旦有夜襲,我們會知道東西都放在哪裡。我們每個人的床邊都有一個手電筒,手電筒在當時非常重要,人人都有,我們總是隨身攜帶,如果有警報,我們需要在防空洞裡使用它們,而在晚上,它們則會為人們指明道路,畢竟有些地方沒有路燈,街上的植物油燈也很昏暗。

有的北碚商店也自己做洋餅乾,「洋」就是不鹹的意思,中國的食物不是鹹的就是黏的。不管怎樣命名,它們實際只是一些普通的餅乾,但如果我們想吃它們,必須得六點起床,因為它們的需求量很大。有些是用雞蛋做的,有些沒有用,很少用牛奶。(我們從沒聽說過北碚有黃油。)有時餅乾從我們的中心城市,重慶運來。當空襲摧毀了重慶的工廠後,我們好幾天都沒有麵包和餅乾。麵包店會在外面貼一張紙條,說:「重慶麵粉廠被炸了,過兩天才有貨。」儘管品質很差,但它們的味道確實很好,這些是我們唯一擁有或可以獲得的美味。不用說,麵包就是麵包,蛋糕也有點像麵包,裡面沒有添加奶油什麼的,除了形狀幾乎沒有其他區別。有次到了溫泉,我們看到一個牌子面寫著外國蛋糕,立馬進去了,那次沒有讓我們失望,因為蛋糕上塗了一點奶油,嘗起來像天上的佳餚!至於飲品,除了茶,我們還喝了甘蔗汁。

我們並沒有錯過這些東西,隨著人們習慣了外來事物,它們變得必不可少。

在北碚街上購物是最精彩的,我們不得不討價還價,買橘子時我們必須詢問價格。當小販坐在人行道上並把他們出售的貨物放在人行道上時,就會吸引人們聚在一起圍觀。

「呵呵呵!夫人!您不知道這些橘子都是鄉下現摘的。我賣一個五毛錢,您是熟客,只收你四毛五!」

「胡說八道!這麼小的橘子,三毛錢一個我就要了!」媽媽會這樣回答。

「不行不行不行!」

我們就不得不假裝離開了,然後每次都能聽到賣家大喊:

「好吧,三毛五,不能再少一分錢了!」街上的人會喊:「哎,別買他的!這麼小的爛橘子一個賣三毛五,這個瞎眼的小販,一看就認不出大顧客!」夏天的橘子很貴,因為都是從去年冬天儲存起來的。每個人都在笑,我們竟以第一次提到的一半價格買到了橘子。爸爸從來不想討價還價,連謊都不會撒,總覺得媽媽對小販太狠了,但最真實的小販一不留神就會騙你,把五塊錢就能買到的東西說成是十塊。

29.內陸老鼠

林太乙

四川的老鼠真的是驚人的多,而且無處不在。如果接待客人時有隻老鼠闖進房間,一點也不丟人,因為牠們幾乎是房子的常客。我非常怕貓,但貓很難買到,所以家裡沒養。話說回來,老鼠多到你光是數就會頭暈目眩。牠們大約有半尺長,還不包括那超過六寸長的尾巴。最大的問題是,牠們根本不怕人。

我們的新房子也沒能倖免於老鼠的侵擾。父親想堵住壁爐,但無濟於事,牠們還是會從窗戶和門縫裡鑽進來,你根本無法完全擺脫牠們。一天晚上,感覺蚊子比人還猖獗,我把自己藏在蚊帳裡,然後聽到幾聲跳動。我以為是小偷,所以不敢輕舉妄動,隨後一些跳動聲傳進我的房間,我才終於知道原來是老鼠。牠們直接跳到我的椅子上,跳到我的桌子上,「砰」的一聲打開了一個罐子的蓋子,大約有四五隻。那一刻,我甚至覺得蚊子也不是那麼糟糕,因為蚊帳至少還能把我與蚊子隔離開來。之後老鼠鑽進了裝有我象棋的罐子裡,每隻老鼠拿走一個棋子,各自跳到椅子上和地板上,各自滾著象棋棋子跑出我的房間,然後又各自從壁爐裡跑進來拿更多的象棋棋子。牠們非常有組織,所以我可以數出被拿走的象棋總共有11個。老鼠,老鼠,老鼠!但我並不十分害怕牠們。

「噓!噓!噓!」我輕聲叫道,老鼠們根本沒有理會我,而是繼續牠們的「搬運工作」。我發現手電筒也壞了,除了我自己,我沒有什麼可以嚇唬牠們的東西,可我又不敢站起來把它們嚇跑。

所以我任由牠們跑了,而我一直在擔心象棋的問題。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我的11個象棋棋子不見了,我知道它們在哪裡。由於這些「小偷」是不正經的老鼠,牠們沒有煞費苦心地去關上我的罐子蓋來掩蓋惡行。

還有一天晚上,我被一聲巨響吵醒了,我以為是有木匠瘋了在這個時候鋸木頭,後來我才發現是老鼠在啃東西。

我們經常在報紙上讀到:「最近重慶遭受轟炸後,炸彈炸死了許多老鼠,並在一個地區集中清理了它們,沒有人受傷。」

所以我開始認為,日本人不僅想通過轟炸我們來贏得我們的愛戴,而且還非常努力地幫助我們殺死老鼠!

一個多月以來,我的象棋一直不完整,直到在一個特殊場合它們又「重見天日」。那是日機第三次轟炸北碚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的房子被炸毀的時候。屋頂自然也掉了下來,這意味著老鼠的老巢被毀了,我的象棋也全部掉了下來,所有的11個象棋棋子,都在那裡。我抬頭看了看已經消失的屋頂,不禁感嘆。就在我們把老鼠養在屋頂上的時候,日本人在天花板上開了個洞,讓老鼠掉下來了,這一次,日本人又把老鼠的家給毀了!我覺得日本人很奇怪,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為了老鼠還是人。

30.縉雲山

林太乙

在縉雲山的一座山峰上,我們找到了一個極其偏僻的小地方,可以遠離轟炸。那是一座荒山,山上有一座寺廟。離寺廟半小時路程的地方,有一座荒廢的寺院,現在作為客房。但這個地方非常荒涼,人們通常只在夏天去那裡,冬天人煙稀少,不太好也不太安全。有幾個從村裡逃出來的家庭來到這裡居住。我們把那兒稱作廟子。

作家王向辰[17]先生和他的妻子也在這,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

這裡總共有三棟樓,我們住在最大的一棟樓的兩個房間裡,樓下是走廊,左右兩邊有房間,樓上是門廊,中間是房間。寺廟在中央,有幾個佛教徒整天在那裡念叨「哦,觀音菩薩」。這裡有一個足夠大的廚房可供好幾個家庭做飯,每個家庭都有一個單獨的爐子。

我們認為這個地方很合適,於是搬到了這裡,也幾乎是回到了生活的起點,那裡沒有任何閒置的生活用品。只有幾張椅子、桌子、床和爐子,這些都是必要的東西。我們穿著藍布旗袍,這在北碚人看來似乎裁得太精緻了,直到旗袍真的髒到明顯看得見污漬,我們才會洗它們,因為根本沒有必要換衣服來炫耀。

即使是隱藏在原始環境中的這個地方,飛機也闖入了我們的生活。誠然,它們並非每次都經過這裡。通常,當寺廟裡的男孩敲著鑼過來告訴我們有空襲時,我們就下樓。只會有一次警報,我們一般會吃完飯,然後到最茂密的竹林裡去。

如果我們願意,仍然可以在樹林裡看書,或者做任何我們想做的事情,但是當飛機在你頭上呼嘯而過而你頭頂上什麼都沒有的時候,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在那裡,我們看到了最多次我國空軍的雄姿。經常有飛機圍繞著我們盤旋,等待「迎接」——正如我們所說的,那些敵機。由於我們的飛機數量較少,它們必須飛得很高,當轟炸機來臨時,它們會俯衝下來,向轟炸機射擊,然後再俯衝到敵機下方的更低位置,突然又呼嘯而起,向飛機的腹部射擊,因為沒有機槍可以向下方射擊。我們的飛機總是以一敵二十七或三十六,每次都能擊落一兩架,從未失手。這是一個奇蹟,我們從未聽到自己的飛機被擊落。

有一次在北碚,有一架中國飛機在一次空襲中擊落了五架日本飛機,飛行員非常高興,空襲結束後又來到北碚,滿意地為北碚人民在天上翻筋斗。

空襲的一切都讓人好奇,日本人曾經習慣夜間來襲擊,他們害怕我們的空軍,不敢在白天來。人們和報紙開始嘲笑他們,並激將他們在白天來。所以今年他們開始了白天的空襲,他們從來沒有帶著完整的機隊返航過,每天他們都會損失一到七架飛機。我聽說在漢口,有一次我軍在一天內擊落了21架飛機,那年夏天鬼子們完全停止了空襲,他們突然慫了。

在空襲中,是這些中國空軍給了我們勇氣。他們使我們的決心更加堅定,也使我們得到安慰。我們能感到他們在為下面的我們而戰,並且總是在那裡幫助我們以防萬一發生任何事情。我們仰望著我們的飛機尋求幫助,而他們每次都會給予我們幫助。我們幾乎把整個生命都託付給了他們。

我聽說,飛行員都是大學生。迅速地飛起來,又迅速地俯衝下去,機艙內會忽冷忽熱,這是一項極其艱苦的工作。他們必須一直穿著毛皮大衣,因為如果有空襲,他們就必須得跳進飛機裡起飛。每當發生空襲時,所有飛機都會升空,否則日本人會轟炸它們,在空中更安全。

人們問他們最難忍受的事情是什麼,他們說是突然靠近地面,然後又飛起來,這樣他們會出汗,汗水就像蠕蟲和螞蟻一樣爬在身上。

有一次在竹林裡,我們聽到了飛機飛行的聲音和上面的混鬥聲,然後我們聽到一架飛機墜落到地面,起火了。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多麼振奮人心的事啊! 在空襲的日子裡,當我們聽到或看到一架日本飛機被擊中並墜毀時,那是最大的快樂。

在空襲的緊張氣氛下,一切都被壓制了,知道一些殘忍的轟炸機被擊落總是那麼開心。 啊,中國空軍的勇敢!我哪有辦法用墨水和鋼筆來形容呢?

那時我們相當安定,住在一個荒蕪的山峰上,在空曠的樹林中尋找安全之所。當飛機飛過時,山裡有一種奇怪的溫暖。我覺得我們這幾戶隱藏在茂密竹林中的人家是非常幸運的。

豹子會在夜間咆哮,但豹子比炸彈更安心。

王先生的妻子即將生孩子,王先生平日要下山去北碚上班,週末他總會上山。當他上來時,我們的傭人青山經常跟著他,帶著鴨子、雞、大米和吃的東西,為我們提供一周的食物。有時,和我們一起在山上的廚師,在趕集日會自己下山去買東西。

王先生是個樂觀主義者。他很快樂,從不介意空襲,發生任何事情他都是最開心的。

「哈,讓鬼子來轟炸我們吧,」他一如既往地說道,「如果他們扔下五顆炸彈,那麽全部都會失手,落到江裡,魚兒就會跳起來,我們的漁民就不用抓魚了。如果他們投下十顆炸彈,才會擊中一棟房子,那就是我們的收穫。然後我們把這十顆炸彈的彈片撿起來,以八毛錢一斤的價格出售,還有什麼比這更便宜的呢?」每個週末我們都會期待著他帶來的消息。

「有什麼新消息」 我們會問他。

「確實有大新聞!我們昨天擊落了七架飛機!我們奪回了一座城市,殺死了許多的日本人!」

一天,他在防空警報響起的時候上山,當他在竹林裡發現我們和他的妻子時,他喊道:

「嗯嗯!別怕,今天敵機不會來,我一上來就聽到我們的飛機嗡嗡嗡嗡的!不要問我有多少架,直接問多少批!」

「所以幾百架?」我問。

「我真的說不上來,特別多,一直在發出嗡嗡嗡嗡的聲音!你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我沒有看到它們,但我聽到了它們。」

如果他誇張一點,或者更誇張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聽他說話讓我們很高興。第二天,我們在報紙上看到有五架飛機被擊落。

他揮動手杖,扶起了黑框眼鏡。

「我不是唯一一個對這一切如此熱衷的人,」他總是在對某件事情稍加誇張後說,「整個國家都為這一切而瘋狂!我們都恨日本人,我們都為對方在工作!」這就是王先生。他的妻子是一名護士,有些人初見時並不漂亮,但卻一天比一天漂亮;有些人初見時非常漂亮,但最後卻長到讓你覺得他們很醜。王夫人屬於前者。

因為我們在山上,比北碚城區高得多,所以每天早上都會仰望天空看看是否今天是個晴天。由於我們起得早,通常雲層還沒有從北碚升起,仍然覆蓋著北碚,使北碚人看起來會是個陰天。當我們站在高處時,我們可以看到籠罩北碚的雲層只是一層薄薄的煙,而今天實際將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知道下面的人希望這是一個陰天,但他們的希望是徒勞的,他們不知道實際情況。在高山上,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對北碚和北碚的人民負有責任。我覺得,我知道今天會是什麼樣的一天,我應該到北碚去,在街上大喊:「走,走,躲到某個地方去,離開,因為今天會有另一次空襲!」

北碚實際上只是一個非常小的村莊,儘管它有文化中心的美名。北碚的人民非常淳樸,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為什麼會被要求遭遇和忍受空襲?為什麼敵機會在那裡?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對這一切負有責任,相當愚蠢。這不是日本人的問題,也不是炸彈的問題,這只是一種愚蠢的感覺。也許這是一種我們正在抗爭的命運。我希望能把北碚的人們叫到山上來,以避免被轟炸。但如果他們都來了,這裡便會被轟炸。住在這裡是一種特權,不受炸彈的影響,我沒有權利比別人更多地擁有這種特權。我應該下到人民中去,忍受每個中國人應該忍受的東西。但是,即使是生活在內陸地區也是一種特權;生活在中國這個戰爭中的國家,擁有人們很少有的偉大的民族意識,是如此的難得。我感到我生活在高處,我肩上的擔子很重,我不知道它是什麼,也不知道它為什麼在那裡,但它就在那裡,而且應該在那裡。我既無權拋棄這種感覺,也無權漠視它。它很重要,即使我不知道它是什麼。

後來我發現,這是因為我和我的人民在一起,在戰爭中,我知道我在幫忙把日本人趕出我們的土地。在晚上,在柔和的月光下,幫助中國的方式就是低頭希望第二天能下雨,讓北碚生活在和平之中。我覺得自己要對天氣負責。如果是適合空襲的天氣,我感到很痛苦,因為不應該有空襲。天氣晴朗不是我的錯,但我愚蠢地接受了這一責任,而我卻無法統治或控制它。這給這一天增添了一點悲傷,但在中國能感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真是太好了。我們每天都把事情看成是理所當然的;只要你住的地方有和平,我們就不認為和平是珍貴的。但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和平的價值……要珍惜每一刻的和平,並對它心存感激。即使只是一個雨天,在連續數日晴朗的空襲日之間只有一個,也是好的,我們希望有這樣的雨天。看著北碚的人走向防空洞,老太太和小嬰兒,進進出出,排隊行到防空洞前,他們不應該……不,他們應該生活在和平之中!街上的老太太們,我經常認為她們把痛苦和困難視為理所當然,把安全和幸福視為額外的東西,她們不應該採取這種態度。哦,這些人是那麼的善良,那麼的好,他們生活得很簡單。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大自然或上帝!這些人把生活中的悲傷當作自己的命運,他們應該得到幸福。現在他們已經習慣了,以至於他們不再知道那是悲傷。他們只是接受,從不問為什麼。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他們都有責任。

然而,總有一天,他們也會知道幸福與安全。屆時,鞭炮將震耳欲聾,鑼鼓聲將響徹雲霄,人們會無所畏懼。總有那麼一天,每個人都會幸福。我知道,我們都很團結,無論是北碚、重慶,還是中國的所有其他地方。我們不介意眼前的苦難,我們期待著戰爭的結束,我們決心要得到它,我們正在推動,不斷前行……

31.縉雲山

林如斯

抗戰第三年前夕,我們搬到了縉雲山。於是,在7月7日這個充滿喜悅與希望的日子裡,我們卸下了行李,住進了雲霧繚繞的山中。遊擊隊之母趙老太要在公開會議上講話,所有北碚人屆時都會去聽她發言,共同慶祝這一天。我們預料這天會有空襲,然後會像往常一樣撤退到防空洞裡。我曾要求把這次搬家推遲到7月7日之後,也許是當天下午或第二天上午。趙老太的會議將在早上七點舉行,反正會趕在空襲時間之前。我不想錯過這場會議,但我們已經決定應該在6日搬家,而且已經做好了相應的安排。

我感到非常失望,住進縉雲山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原以為我們能在北碚看到慶祝7月7日的活動。那天晚上,當我們在燭光下收拾東西時,發生了一場暴風雨。一扇窗戶被撞碎了,玻璃也碎了,我們不得不進行清理,還有一張床墊和柵欄掉了下來。蠟燭不斷地熄滅,我們好不容易才把雨水擋在屋外。打包行李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雖然我討厭這件事。我幫姐妹們整理衣服,協助搬運廚房用具。我一直對自己生氣,怒視著不斷熄滅的燭光,然後拿出僅有的手電筒使用,想讓自己奢侈一把。我上床的時候大約是晚上11點。雷聲、閃電、雨水飛濺,持續了一整夜。我的書桌已經空了,我的房間也空蕩蕩的。我可以聽到牆外的雨聲離我如此之近。我無視風暴,無視一切,努力入眠。

7月7日是我們在縉雲山的第一天,天氣晴朗。昨晚我們睡在地板上,因為床位還沒有運上來。從公共陽臺上看,面前的景色很美,這裡很高,直到八點,周圍都還是霧氣繚繞,我們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和村莊,呈現出中國特有的綠色。那裡的一切都很有詩意,永煥青春。然而這也是我仍然生氣的原因,我不想走那條「中庸之道」。一個人應該有勇氣,也必須照顧自己的生活;一個人必須蔑視富人,但又有一點錢和一點階級差距。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沒有什麼是面面俱到的了。即使是嚴格的買賣行為現實也不能一概而論!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永遠都有這樣的故事:一個頭腦發熱的年輕人在「成熟」後變得「聰明」而拘謹。為什麼青年的夢想總是要失望和幻滅?當一個人對他所信仰的東西感到幻滅時,就只剩下那份艱難的生活。而如果得知活著只是活著,那就會感到害怕。我想我無法理解這種幻滅的原因,因為我還年輕。我希望我永遠不能理解它,但又並不想這樣。也許少一點平衡感會更好,太多的理智會摧毀一切,除了理智本身。

現在會議大概已經結束了,人人都在談論趙老太的講話,「只是一個稀疏平常的慶祝會議,包含一些演講等等。」即使它「稀疏平常」,但我非常想去聽。

只見白雲飄過,啊,可是太慢了,太慢了! 我看到並沉思。理智,胡鬧,理智,胡鬧,這樣的煩心事! 我想要有一點瘋狂,理智的生活太可怕了!

做上幾件事後,我克服了這種情緒。這應該只是一種情緒!我的感覺應該再次把我拖回來。我身上的那種感覺應該再次把我拖回來,而女孩比男孩在情緒上更敏感,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個男孩,永遠自由地做我的夢!

如果那些想法只是情緒,那麼這種理智的工作也是情緒,而且我更喜歡前者,而非後者。我習慣於與自己作鬥爭,每次理智都會被無稽之談所嘲諷。我現在是什麼情緒?第三種,判斷的心情,公正的和邏輯的情緒?我也希望把這種情緒也扔掉,只帶上一種,就是那個小瘋子。我喜歡爬過一個自我,然後再爬過另一個,再爬過另一個,直到我高高在上,搖搖欲墜,然後我發現自己坐在半空中,所有我爬過的那些自我都消失了,隨即我就掉下來了。這不是一次太愉快的冒險,這是一個有思想的動物的心病!

縉雲山的僧人很現代。有一位以豁達的眼光看待世界的變遷的政治僧人,有一個僧人向我們借了一本流行小說,並為之興奮不已,有的僧人曾在上海的戰場上救助過傷員,現在仍有一些僧人出去幫助照顧難民。只有這些類型的僧人,沒有一個隱士和尚,但我無法理解他們。他們唱著佛教經典,做著祈禱,數著頭上的轟炸機。他們的課程在警報聲中被中斷,然後疏散到樹林裡去了。僧人在這個時候會有什麼感覺?僧人應該關心這些空襲嗎?他們是否應該在中國弘揚佛教,讓它再次成為一個繁榮的宗教,並憂慮佛教會根據自己的教義而消亡,變得一無所有?我無法理解他們。也許如果把佛教看作是一種制度,就會更清楚。我不能說他們現在是應該積極還是不積極,在這個時候要判斷是非對錯太難了。有一個西藏的和尚總是來回奔波,他穿著喇嘛傳統的亮黃色長袍,像印度教的長袍,戴著粉紅色的眼鏡。他面色紅潤,聲音沙啞,一直都很歡快。他不像一個和尚,理論上一個和尚應該是蒼白、消瘦、安詳的。此外,他的聲音非常富有感染力。

我們居住的地方——石華寺,離寺廟大約有三裡路,彙集了天南海北的人。三棟樓裡已經有十來戶人家,平均每戶住兩個房間。我們有兩間朝南的房間,前面有一個長廊。

上午我們一直學習到午飯時間,如果沒有空襲,下午就繼續學習。我們很早就休息了,生活非常簡單。在這裡,我們仍然聽到偵察機、轟炸機、空戰和投彈的聲音。

一個男孩從廟裡一路敲鑼走到我們這邊來,通知我們第三次警報,因此我們收到第三次警報總是會晚一刻鐘左右,飛機很快就會到達。即使在這麼一個只有這點建築物和兩三間農舍的山坡上,我們也不得不尋找避難所。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地把衣服拿下來,把爐子裡的火熄滅,我們不想被發現有人住在這裡的任何跡象。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得離開房子,以避免被機槍掃射。

第一次經歷相當糟糕。王夫人正在打盹,我們在一棵大樹下,一邊看書,一邊等待飛機的到來。當我們隱約聽到嗡嗡聲時,一次又一次地朝王夫人喊叫,但她顯然沒有聽到我們的聲音。一分鐘後,飛機就到了頭頂,我們不敢再喊了。要想跑進母親和妹妹所在的竹林裡已經太晚了,中間必須經過一條毫無遮擋的小路。轟炸機的噪音非常大。有一個小石龕,高約兩尺半,寬約兩尺,中間坐著土地公的塑像。太乙和我把頭擠進那個小洞裡,如果他們從我們判斷的方向來的話,可以成功尋求保護,防止被機槍或手榴彈波及。父親站在一棵老樹後面,用樹幹作為他的盾牌。

我一直認為人們永遠不能相信日本人。沒有人知道日本人什麼時候會突然決定向一些農舍隨意扔幾顆手榴彈,比起日本人我更相信石頭。我是那種在有空襲的時候寧願選擇山洞而不是路邊小屋的人。現在我身體的一半相對安全,另一半相對不安全,小小的土地公廟被兩個入侵者擠得水泄不通。飛機沒有離開,嗡嗡聲沒有停止,甚至沒有減弱一點。我在緊張和好奇中汗流浹背。我期待著聽到點什麼,也急切地想偷看一下。由於樹葉遮住了我們頭上的天空,所以看不到飛機,光聽到卻不能看到太可怕了。但後來我們聽到了一架中國戰機的聲音,它的轟鳴聲很輕,很靈活。一場空戰!我們聽到了單架飛機高速移動的聲音和投彈的嗡鳴聲。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哦!讓它發生吧!我在小洞裡放鬆了下來。這並不有趣。然後,高速移動、機槍掃射和轟鳴的聲音漸漸遠去。我們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還沒有和從竹林裡出來的媽媽說上話,就聽到了一陣尖銳的聲音,就像麥克風裡傳來撕扯絲綢的刺耳聲音一樣。有人喊道,一架日本飛機被擊落了,被擊落了!我們聽到了撞擊聲,這聲音就像一顆巨大的炸彈爆炸一樣響亮。是的,被擊落,失控,墜毀,一架日本飛機被擊落了!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明天我們會在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被擊落的幾架敵機中的一架就在我們附近,我們聽到了!每個人都很興奮。一架日本飛機被摧毀了! 這就是那些討厭的掛著雞蛋旗幟的人的結局之一。現在想來,我們甚至都沒有問墜毀的是中國飛機還是日本飛機。但毋庸置疑,確實是日機。我們的驚嚇有點徒勞,只有我們,在室外尋得的一片綠蔭下過度緊張了。我們站在院子裡,聽一個人講空中的故事和冒險。樹蔭下很涼爽,我們聽到了勇氣、愛國主義和犧牲精神。突然,我們聽到那架聲音輕巧而敏捷的飛機回來了,這一定是戰鬥結束後的勝利者的飛機。他打了勝仗,現在他來到這片天空,等待其他飛機。我們停下來沉默不語,對這位英雄心存感激。我們想向他敬禮,可惜他不會看到。那是我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是勇敢的事蹟!

敵機肯定已經被燒毀了,飛行員是死是活?我沒有感到遺憾,因為我已經聽到過太多的炸彈的爆炸聲和死亡的宣告。

那人講完了他的故事,沒有其他批次的飛機往這邊來,這又是一個鄉村寧靜的夏日下午。飛機走後,蟬又開始唱歌了。

王夫人加入了我們。我們把書放在一邊,因為這個禮物比以前的經典作品對我們更有吸引力。坐在石階上很涼爽,聽到竹子裡的風聲和屋裡傳來的傅嫂的笑聲,很是愜意。摸著書的封面是令人滿意的,儘管我們現在並不想讀它。啊!這是一種滿足的歎息,它也意味著我們一直在偷懶,是時候繼續工作了。

報紙每天都會從重慶寄來,但總是晚一天,這些報紙是由每天都會下山去北碚的寺廟信使帶來的。報紙在山區更受重視。在這裡,我們看到了黎明、正午和黃昏,那些永恆的事物,但在這些日子裡還遠遠不夠。我們必須得到來自戰場、國外以及重慶的消息。我們必須瞭解這個人類的世界,而不是現在只瞭解上帝的世界。

報紙的顏色五彩斑斕,有粉紅色、綠色、紫色和黃色的,總是不同。原因是我們生產的手工紙雖然數量充足,但品質卻是二流的,不過色彩倒讓紙張後面印刷的字看起來更均勻了。紙張裡有一些小雜質,上色後就看不見了。有時,我們確實很難讀到關於重慶的小則新聞。

新聞總是受歡迎的。新聞對我們來說就像星星、月亮和太陽對天文學家一樣吸引人。我們在陽臺上看完報紙後討論新聞。新聞,新聞,這不僅僅是新聞,它是事實,這意味著很多很多事情。看著那些永遠不變的山,我總是很煩躁,我那時並不喜歡山,因為它們是那麼的沉穩。我從陽臺上看著在院子裡玩耍的眾多家庭的孩子,又看了看自己,一切都太穩定,太幸福了。

當秋天來臨時,我會去北碚或其他地方,做我一直想做的事。現在有一件於我而言錯誤的事,就是我對我的願望和欲望保持了沉默。如果我真的把它敲進每個人的耳朵裡,我就會得到它,人們會更認真地考慮它。我總是喜歡把它留給自己,直到時機成熟。我甚至很珍惜它,那是一種美妙的感覺,在自己身上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但是我很愚蠢。

王先生每到週末就會上山。晚飯時間很早,我們會坐在陽臺的角落裡,那是樓裡最好的位置,聽王先生說話。他總是很幽默,給我們講北方的兒歌和遊戲。有一個週末,他談到了他自己向西部的遷移的經歷,流下了眼淚。我們注意到,他講述過去的事情是很痛苦的,我聽著也很痛苦,但我知道我必須知道這些事情。一種可怕的感覺充滿了我的身體,我不想再邁出一步。我不得不等待,讓這種感覺像氣體一樣沉澱下來。人類應該為此感到羞愧。當我們談論理論上的事情時,為什麼這種真實發生的事情總是提醒我們自己的獸性?最美麗的東西也不能保持美麗。因此,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是一幅混亂的畫面,就像一幅立體派的畫。它是赤裸裸的,樸素的,沒有對事實的掩飾。我咬著嘴唇,注意到我的指甲已經長出來了。哦,我希望所有這些事情都在我的腦海中消失。

我們在陽臺的那個角落聊天,在那裡我們可以看到院子裡孩子們正在進行的遊戲,並且可以最直接地感受到晚間的微風。王先生在晚餐時喝了酒,臉色紅潤,滔滔不絕。當他微笑的時候,他眼睛就消失了。他以北平人的方式說話,高興時還會拍打自己的膝蓋。陽臺的欄杆邊上有狹窄的座位。但我們從來不敢在座位上完全放鬆身體,因為座位支撐力不強,有跌落到院子裡的危險。那通常是在日落時分,在夜幕降臨之前,大家都出來聽晚間的故事。

王夫人懷著侃侃(孩子的名字),她坐在一張發亮、舒適的籐椅上聽著。王夫人有一雙明亮而聰明的眼睛。她大約30歲,剪了短頭髮。她是四川人,但她也是從東部沿海地區遷移回了她的家鄉。她是一名婦產科醫生,曾在紅十字會工作,並為殘廢的退伍軍人服務。在遷徙過程中,她一直隨醫院一起搬遷,直到在漢口才見到她的丈夫。她是一個非常熱情的女人,有著先進的思想。

「我看到的最感人的一件事,」她說,「是在南京的最後幾天。我永遠,永遠也忘不了那件事。撤退非常突然,整個晚上人們都在乘坐汽車、人力車或步行離開南京。醫院在最後一刻接到了離開的命令,並為傷員租用了最後一艘汽船。我坐上了那艘最後的船。醫院裡滿是來自前線的傷兵,船載不了所有的士兵。所以,唉,這太可怕了,我仍然記得一些人的臉。即使我們把船上的士兵像沙丁魚一樣擠在每個可能的空間裡,我們也是這樣做的,都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帶來。於是,痛苦的工作開始了。醫生和護士們不得不走到每個士兵身邊,檢查他的傷口,判斷他是死是活,然後做出決定,是帶他走還是讓他聽從日本人的安排。對醫生來說,這也是很可怕的。生命都掌握在醫生手中,醫生可以讓士兵們死或活。士兵們在等待著他們的命運,他們會哭著求醫生帶他們走。『我寧願死也不願意看到日本人!』『我還有用,我還有兩條腿!』他們像嬰兒一樣哭泣。醫生和護士們的眼睛都濕潤了。因為生活在日本的『統治』下意味著比死亡更可怕。除了繼續檢查下去,我們沒有別的可以做。士兵們會顫抖著喊叫,有些人尖叫著說:『現在就殺了我!請不要讓我看到日本人,拜託!』他們很瘋狂,每個人都在等待自己的命運。『給我找來蘇爾[18]!小矮人會把我活埋的,他們會燒死我們!』『給我們一點毒藥就好。讓我們死吧!』然後我們開始把士兵們轉移到船上。四個女護士用擔架抬著一個個士兵。我們護士抬,醫生也抬。我們日夜不停地在碼頭來回奔波。當時大約有一百名工人。我們的腿已經麻木了,只知道來回走動。在船上,我們把他們擠進任何可能的空間,舵手室被填滿了,船艙被填滿了,甲板被填滿了。我們試圖盡可能多地拯救他們。然後我們上了船,這艘船可容納五百人,我們塞了兩千人進去。我們靠著甲板上的欄杆站著,在這三夜兩日裡,我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位置可供我坐下來。我無法移動,因為根本沒有空間可以移動。士兵們甚至不能轉過身來。一位醫生記得帶了一袋麵包,給了士兵們每人一粒麵包屑。除了在蕪湖有點食物,我們自己在到達漢口之前都沒有吃任何東西。我們用罐子當水桶,喝著江裡的水,全身只有一種麻木的感覺。我們也無法照顧士兵,沒有空間可以活動。每天大約有20人死亡,我們把他們扔進江裡。當我們到達漢口時,一些護士無法行走或挪開。」

另一些鄰居已經來聽了。

「留在南京的士兵怎麼樣了?」

「在漢口,我們聽到在南京被攻佔後偷跑出來的人說他們被活埋了……我仍然記得其中一些面孔……」

這些悲慘的不是故事,而是事實。

在這裡,我是自私和愚蠢的,現在我只想花上幾個小時,逃離這一切。王先生說,自從戰爭開始以來,他只有在喝醉時才會哭。我們需要從這一切中得到放鬆,因為我們日復一日地忍受著,等待著。那種鬥爭的緊張感一直存在。只有樂觀的態度,就像王先生一樣,他把每一條新聞都解釋為向勝利邁進。儘管身體和心靈可能會感到疲憊,但意志從未放鬆過。眼下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投身於這項崇高工作的核心,另一種是在自己的遐想中逃避。我讀到關於在秘魯發現烏托邦的新聞,我確實希望烏托邦從未被發現過。

或許我以前曾想過,我們會在山裡忘記戰爭。但我們無法做到,我很欣慰我們無法做到。然而,我渴望回到北碚,與一群人團結在一起,而不是坐在這裡。我要求有機會下山,留在北碚,我覺得自己在這裡像個逃犯。我已經準備好為我的國家做任何事情。我可以拋棄我們所過的生活,所有這些日常的生活。我準備好處理死者和傷者,我可以做的不多,但這一點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有一次我們討論了去貴陽工作的問題。我想去,去工作。我從來沒有碰過屍體,但我會讓自己習慣於此。只是為了對我的國家和我的同胞有所幫助!沒有什麼災難降臨到我身上,但我覺得我更應該幫忙。在這場戰爭中,我只是一個寄生蟲,我多麼痛恨這樣子!我最痛恨的是冷漠的人!如果這是宿命,就讓炸彈落下來吧。我們的人民可以承受,我愛我們的人民,他們從一千年前就沒有改變過,他們不應該,不應該滅亡。我想看到自己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我卻看到自己此時住在一個孤獨的山坡上的招待所的一個房間裡。

當我們再次聽到轟炸機的聲音時,我們已經提前挖了一個小防空洞,爬進了洞裡。這個洞很矮,我們沒辦法站起來。它對手榴彈可以提供良好保護,但如果炸彈落地,那將是一場災難,因為懸空的岩石可以把我們全部壓死。即使在這裡,蹲在山洞裡,對我們來說,這也不像是一件私事,因為進入防空洞是每個公民的自然職責。爬進去!我很高興能爬進去。我知道我並不孤單,因為有一個國家的人和我在一起。也許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宗教,因為我對人民和國家有完全的信心。我知道,勝利會到來,我們所有人的新生活會到來。它一定會到來,我可以看到這樣的生活,農民將耕種田地,像幾個世紀前那樣生活,但是將不會再有那些迫害。中國將成為一個新的國家,其人民將和諧、和平地生活,屆時國家的所有屈辱和不平等將被消除,每個人都將享有自由,這必須成為現實。中國的農民應當繼續他們有工作,有滿足感的和平生活,這是他們很久以前就享有的。這場可怕的戰爭,就像以前的內戰和革命一樣,終將結束,人們將得到自己的自由。風暴必須結束,和平必須到來。這場風暴是漫長而可怕的,當付出犧牲後,雨和雷必須停止,光明的晨曦將會破曉。我應該喜歡生活在那光明的生活中,但現在我們必須為之而戰。

中國給我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驚喜,我們怎麼知道會有沈小姐這樣的人。她的組合很棒,甚至讓我有點害怕。啊,中國!你懷裡竟然抱著這麼奇怪的角色!

沈小姐是一位遊擊隊隊長,也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她打算去西藏,組織一個有政治意識的團體。她曾領導過對一個被日本佔領的城鎮的攻擊。她的裝束包括一雙草鞋,一件長袍,下身穿著佛教長褲,一頂草帽,一副銀框眼鏡。她的頭髮剪得像男人一樣,指甲很長,有非常漂亮的牙齒,當她說話時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她來自河南,說話的速度卻很慢,完全不符合她的氣質,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她的聲音。

一天早上,她來到客堂探望各住戶。她希望能見到父親,我們在作為我們起居室的陽臺上交談。我應該說我被迷住了嗎?我不得不看了她很久才相信自己的感覺,當她出去後,我們更加疑惑了,她的聲音根本不符合畫面感。當然,我們非常期待見到一位女遊擊隊員,但可惜的是,我們對這位女遊擊隊員本身更加驚訝。她平靜地開始了她的故事,而且她似乎已經把這個故事講了很多很多遍。「當日本的軍隊佔領了X鎮,我們瞭解了鎮上的人數和戰略要點,開始策劃進攻。有些人必須先進入鎮裡。我想你們知道西瓜吧?我們在田地裡的西瓜上割了幾個口子,在每個口子裡插上一把左輪手槍,幾天後,裂口就癒合了。於是我們把自己偽裝成農民去鎮上賣瓜,那幾籃子瓜就順利地帶進去了。」

有人幼稚地問她是把自己偽裝成男人還是女人,「我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農婦,頭髮上纏著一條手絹。日本駐軍開始懷疑這幾天漫天遍野的西瓜都淹沒了整個城鎮。我當時已經在鎮上了,我知道如果我們當時不進攻就太遲了,所以我上到一間房子裡開了一槍,這就是信號,然後,全鎮的遊擊隊員開始打碎西瓜,射殺所有看到的日本哨兵。同時,遊擊隊從城門外發動了攻擊,那裡的人們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日本總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主要官員們從一樓上到二樓,再到三樓,但他們無處可逃。我們中的一些人上去了,另一些人則守著房子和窗戶以及後門。他們想喊救命已經太晚了,所有的哨兵都沒了。我們射殺了他們,拿下了這個鎮子,你應該看看那些人!我們中只有一個人犧牲,還有幾個人受傷,但人民沒有受到傷害。我們佔領了該鎮兩天,但我們知道,我們必須撤退,因為敵方會有援軍到來,屆時我們會寡不敵眾。所以我們離開了小鎮,向人們說明了戰爭的情況,一大批人跟我們走了。」

「這只是其中一次攻擊,但我想告訴你主角都是那些西瓜。哈哈!」她可以領導一次攻擊,但為什麼皈依佛教?因為喇嘛們會更願意聽她的話?她的語速很慢,但我完全可以想像她上山后大喊:「進攻!」她住在這附近的一個農舍裡,我相信她在教書。她說,一旦她能聽懂方言,就會離開去西藏。她是那種喜歡冒險的人,但我還是無法習慣她的聲音。

她又一次帶著紹龍寺的孤兒們來了。她撫摸著那些孤兒,讓他們為我們唱歌。但很明顯,她是從民族主義的角度來喜歡這些孩子的。她有一雙非常頑皮的眼睛,這也許是她想去西藏的原因。當她離開的時候,她拉著一個孤兒的手,讓她不要害怕,祝福了她。她永遠是她自己,儘管她會讓人們一見傾心,她會享受她的西藏之旅。

與沈小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趙清閣小姐,一位非常年輕的現代劇作家。她與王先生和王太太是朋友,有一天她走到廟裡去看王太太。那是一個大霧天,陽臺上很冷,但我們還是坐在那裡。她也很不尋常,我們花了一些時間來適應她的外表。她總是穿著外國的休閒褲和襯衫,因為她的父親對沒有兒子感到失望,從她出生起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男孩。她有一張古典的臉,一雙漂亮的眼睛有些隱藏在她的眼鏡後面。她的頭髮烏黑如絲,從後面剪短。她的聲音很有女人味,普通話流利,但她有一種用手指摸頭髮的習慣,坐姿也很奇怪,大概是因為她從小被當作男孩來養育。戰前,她曾為中國電影公司寫劇本,但她認為電影有很多局限性,於是開始了劇本創作。儘管她有西方的知識,她的服裝和她的職業,她仍是一個明顯的中國女人。她不經常動,可以靜靜地坐著不說話。觀察她並與她交談是非常有趣的,她沒有注意到正發生的一些小事。

那天她和我們住在一起,晚上和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她摘下眼鏡後,眼睛十分的漂亮,我希望她能穿上女孩的衣服。我們都在山上早早地休息了,我注意到她在那裡躺了很久才睡著。清晨醒來時,霧氣彌漫,細雨濛濛。我們躺在床上,開始談論當代作家。她在句子之間總是沉默不語。我們從西方的角度討論中國作品,在很多事情上達成了一致。她問我喜歡什麼俄國小說,但我只讀過幾本。這一切以一種安靜的方式進行著,這一切都很吸引人,即使我們都在床上也不怎麼興奮。她的判斷力非常好,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一個中國女孩真正交談過了,我真的可以和她聊下去,這非常有意思。我想繼續下去,繼續下去。但後來我們不得不起床,儘管下著小雨,她還是下山去了北碚。她身上有一種讓人尊敬和喜歡的氣質,她在工作中都很認真,我很喜歡。

我不喜歡談論縉雲山,聽故事和新聞要有趣得多。我們的生活應該淡出背景,因為我們在那裡的生活就像山坡上的那座房子一樣,都是與世隔絕的,孤獨的,與北碚疏遠的。我讓傳說和故事充滿我們的生活,彌補我們在縉雲山的生活缺少的一些東西,也許是山裡的無為。在聽故事的過程中,我的思緒就能自由地遠行,也許通過聽故事,我覺得自己在做什麼。我讓所有其他的英雄和女英雄們跑去冒險,去完成一些事情,而聽著故事,我就活在他們經歷的驚險和悲哀中。這是一種可恥的方式,但由於我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我只能講述這個故事。他們引起了我的同情和欽佩,使我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所以這些故事會日夜圍繞著我,不論是在安靜的小路上散步,還是聽著僧侶們誇張的笑聲時。晚上,我也會夢見同樣的內容,相信我自己被機槍打中了,或者被劍刺中流血。夢中很痛苦,因為在夢中我覺得自己在流血。但所有這些都是虛無的,絕對是虛無的。我活在這些經歷中,但我沒有幫助任何人!我對我的學習不耐煩,甚至很懶惰,因為我在等待時機的到來,讓我幫助那些受苦的人,為他們做點什麼。我對周圍的苦難並非無動於衷。如果我無動於衷,我的良知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困擾我。我對他們有所虧欠,我只想償還我的債務。

我想知道「傷兵之友」都在做什麼,他是如何開始做的。他很有錢,他把所有的錢都捐給了受傷的士兵。他覺得自己不斷地變得過於富有,他將錢統統送出去,直到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合理的。他把一籃子的橘子帶給受傷的士兵,並詢問他們的傷口,他將絞盡腦汁尋找幫助他們的方法。當他意識到自己住的房間沒有必要那麼大時,他就搬到了一個較小的房間,並將房租剩下的錢用於幫助傷兵。他有一份工作,把大部分的工資都花在了傷兵身上。現在,他為一個叫「傷兵之友」的組織提出的申請被批准時,他很高興,並為這個組織奔波。這是一個照顧退伍軍人的組織,為他們找工作,建立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社區,讓他們能夠獨立生活。盲人可以編織籃子,瘸子可以做各種手工活,無臂者可以用腳踩機器。這是為了盡可能地利用傷員仍能發揮作用的部分,當他們能夠工作時,他們會感到自己是自尊和獨立的,並且永遠不會被別人踢來踢去。他們不會再覺得自己是只能依賴別人的殘疾人。

這位偉大的傷員朋友發起了這場運動,現在已經如火如荼。他在為士兵們跑大大小小的差事中找到了極大的樂趣。因為這是信念接納了他,而不是他擁有這個信念。他只能在最充分地實現這個信念的過程中找到快樂。他的時間,他的整個生命,都屬於這個信念,如果沒有這個信念,他就會像一個迷失的靈魂。他永遠不會比那些受傷的士兵擁有更多,永遠不會想到比那些受傷的士兵更舒服。他瘋了嗎?

當然沒有,他是世界上最理智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因為他看不到邪惡,只能感受到美好。我希望世界上有更多像他這樣的人,因為在他身上沒有任何懷疑,沒有任何猜忌。正是這種類型的人可以做最多的好事,而不是受過高等教育、有道德的人。他永遠不會失敗,因為他不會讓自己失敗。他沒有私下的一面,因為他和這個信念是一致的。大多數人都被太多的事情所佔據,沒有人像他一樣,只被一個信念所佔據,只為這個信念而努力。這個世界是瘋狂和荒謬的,只有這種類型的人可以給我們帶來信心和希望。我希望能有更多這樣的人。你想怎麼稱呼他都行,但他永遠是他自己,是傷兵之友。

不遠處,離我們的地方大約六里,有另一座叫紹龍寺的寺廟,被改造成了一所孤兒院,這是對寺廟最好的利用方式。它位於一個有高大松樹和竹子的小山谷裡,屋頂仍然是紅色和金色的,上面雕有精緻的舞動的龍紋。只有一條山路通向這所孤兒院,從空中很難發現這棟建築,裡面有大約300名孤兒,由一位慈祥的女士領導。

一天早上,我們來看望孤兒們,當我們已經能瞥到屋頂時,聽到裡面有隆隆聲和兒童的聲音。這裡是一所戰爭孤兒院!大門口有士兵站崗,我們看到了大約六歲的小孩子們,他們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白色的襯衫,有些還拿著他們的大草帽,他們看到我們時停了下來。這些是遭遇殘酷命運的戰爭孤兒嗎?他們很乾淨、快樂、漂亮,我沒想到他們會是這種精神面貌。我猜想他們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和滿足,但沒想到還是快樂和漂亮的。當我們彎腰詢問她們要去哪裡時,一些女孩非常靦腆。「有警報!」「我們要疏散到山裡去!」即使在這裡,他們也不安全,因為這裡有一棟樓,因為這是一所孤兒院!不久,一位老師走了出來,他們一起興高采烈地走向山路。我們進了院內,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校長周小姐[19]出來迎接我們。其他較大的孩子還在吃午飯,有些在收拾桌子。周圍充滿了嘈雜的聲音,就像任何學校的午餐時間。孩子們有大有小,最大的孩子大約14歲。有些人在院子裡玩耍,整個院內擠滿了孩子,採光和通風都很良好。我們參觀了兩個主要的宿舍,以前是寺廟的兩個大殿,它們出乎意料地整潔和有序,兩層床鋪上整齊地疊著毯子,每個床柱上掛著一個袋子,裡面裝著孩子的衣服。孩子們好奇地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後就去玩了。他們穿得相當好,而且出奇地健康。他們的臉頰紅潤,很少有人患壞血病,周小姐慈愛地看著他們,她說他們中有些人吃了五碗飯,小的一般吃三碗。牛奶的替代品是豆漿,同樣有營養,周圍放著一大罐豆漿,任何人在口渴時都可以喝。一些小孤兒依偎在老師身邊,男孩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準備上山的時候,他們都排成一列站在領頭人面前。當他們被要求以軍隊演習的方式計數時,每個人都大聲喊叫。他們突然把頭擺向左邊,喊道:「一、二、三、四。」有人會昂著頭,閉著眼睛,唱出長長的、響亮的「十六」。有的人很簡短,有的人則是歌劇式的,特別滑稽。然後突然出現了一陣混亂,某個心不在焉的男孩在七十九之後大聲喊道:「七十!」。大家都讓他安靜,糾正了他,然後繼續數。數完後他們到山上去了,其中大多數人帶著他們微薄的財產,包括珍貴的搪瓷杯。他們完全沒在意自己的事,都為著集體忙碌。食堂就像美國的穀倉,但有許多窗戶和門。這裡也是集會的地方,有一個平臺,牆上掛著中國國旗和孫中山的照片。

大多數孩子已經走了,只有一兩個班級的孩子還在做離開前的準備。我們參觀了廚房,那裡有一口大鍋可以煮飯。有兩個男人在廚房做事,顯然他們喜歡為孤兒院工作。我們在一個小房間裡吃了午飯,菜單上有兩道菜,一道豆腐和湯,都是孩子們和老師們吃的東西,他們每週吃兩次肉。在後院,有幾個大男孩在洗衣服,他們有一個盆子連接著山泉的管道,形成了自來水,工作得十分認真。在大院子裡,有一些大男孩在做各種事情,當警報響起後,他們並沒有「疏散」到山上,因為他們被輪流任命為救援隊。如果孤兒院著火了,他們要幫助搶救東西和救火。工作實現了他們的自我價值。

除了那些非常新進來的和年幼的孩子,沒有人看起來想家或感到痛苦。午餐後,我們被允許偷偷看他們的一些筆記本和繪畫。他們對戰爭的認識非常清醒,繪畫的內容都是轟炸、燃燒的房屋、戰場、中國士兵毆打日本侏儒、紅十字會的護士和幫助搬運傷兵的農民,其中一些非常出色。在他們的小作品中,他們非常嚴肅地宣稱了每個公民肩上的責任。當他們長大後,他們將幫助重建工作,以感謝國家現在給他們的教育和美好生活。他們將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戰後將不會有日本帝國主義。許多人表示希望成為機槍手、炮手、飛行員或工程師。他們都想與日本作戰。這讓人驚訝,但也很自然。

我不知道孩子們長大後進入社會會有什麼感受。他們被教導,中國將是一個新的國家,人人享有平等的土地,政府是人民的公僕。當他們出來時,他們會如何理解這個世界?他們對人類的貪婪和自私一無所知。他們只瞭解到華盛頓、林肯、本傑明·佛蘭克林,以及岳飛和孫中山,他們都想成為偉人,為人民工作。這個世界不能讓他們失望,否則他們會變得痛苦和艱難。他們相信,他們是社會的一部分,社會必須能夠接納他們。他們在這個孤兒院擁有書上提到的大社會的部分東西,像是有秩序、平等、正義和友善,願他們能找到一個和這個小孤兒院一樣公正的世界。

周小姐開始向我們講述這些孩子的一些故事。他們的父母中大約有一半人還活著,但他們的父母拒絕遷往內陸,這個委員會就去了戰區把孩子們帶到了這裡。這些孩子必須被拯救,父母可以在戰後認領他們。許多人在房屋被毀、父母遇害時在路邊被撿走。一些男孩在他們的家人認領他們時拒絕回去,回家之後,他們無法吃得這麼好,無法學習閱讀,也無法有這麼多小夥伴的愉快陪伴。

有一位母親,她的丈夫在重慶的一次轟炸中喪生,她和她的兩個孩子來到了這個孤兒院。孩子們被接納了,母親也住在這裡,以各種方式説明孤兒院。她的工資很低,但她很高興有地方能睡覺,有準備好的一日三餐,她的孩子離她那麼近,而且正在學習閱讀和寫作,她非常願意幫忙。在我們所坐的教室裡,站著一個大約四歲的小孩子,他是新來的,正在哭泣。他的臉很瘦,皮膚不健康。護士把他帶到辦公室,給他上了藥,他嗚嗚地哭著,很是可憐。他在孤兒院裡太小了,不喜歡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只能可憐巴巴地站著。

有一間病室,病人躺在那裡,他們有更好的食物。周小姐告訴我們,有一個孩子體弱多病,問他有什麼不舒服的,他說他只想吃雞肉,他向周小姐保證,雞肉會治好他的病。於是周小姐專門拿出錢,讓廚房準備雞肉。在他自己一個人吃掉了三隻雞以及雞湯和其他所有東西之後,他的病就被治好了,又高興起來了。

農民們非常善良,把蔬菜和西瓜非常便宜地賣給了孤兒院。周小姐告訴我們,他們說:「這個孤兒院是個好地方,我不想從中賺錢!」當他們自己有足夠的錢時,他們會向孤兒院贈送南瓜或西瓜。真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有一次,一個農民帶來了一整車的青豌豆,放在某個地方,那天下午他過來拿豌豆的時候,豌豆就不見了。周小姐對孩子們半信半疑地把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一起,詢問了他們。大多數回答說他們對此有所瞭解,他們說有個男孩發現豌豆很好吃,就開始吃。當然,每個人都吃了一些,整個貨物在幾分鐘內就吃完了。周小姐要求他們不要再這樣做了,他們都非常悔恨。周小姐笑著說:「他們吃飽了,而且他們都很誠實,這很好。」這些孤兒找不到比周小姐更好的監護人了,她真的很愛這些孩子們。

三點左右我們離開了寺廟,在山路上我們遇到了回來的孩子們。他們中有些人只有四五歲,但他們每天都要在烈日下走這麼遠的路。他們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沒有哪個孩子能比他們更獨立。現在,他們被那種狂熱的愛國主義所充斥,他們的思想遠離了不太重要的事情和壞習慣。周小姐告訴我們,他們中的一些人確實在特定領域有真正的天賦。如果不是因為戰爭,他們可能會永遠在農場裡工作。

附近有一所「特殊才能學校」,創始人是一位熱心的教育工作者,他到不同的孤兒院去挑選一些合適的孩子。該學校的每個學生都獲得了充足的物質和時間來發展他們的特殊才能。

32.石華寺

妹妹(林相如)

在石華寺逗留期間,我們遇到了來自中國各地的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位女士,她患有結核病,總喜歡在我們吃晚飯時到桌邊閒逛。她應該是一位藝術家,但我們從未見過她作畫。她的丈夫在一家銀行工作,每次他來的時候總是帶來一些關於戰爭的壞消息。她有四個孩子,肚子裡還有一個,但我們只見到了其中兩個,因為另外兩個和他們的祖母住在別處。我們對面住著另一個家庭,我想他們大概有六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但只有三個孩子在那兒。第一個孩子戴著眼鏡,第二個是個書呆子,第三個則是最可愛的。他們每天早上都做操,非常勤奮,有時太陽都下山了,他們還在工作。

我們訂閱了《生活》雜誌,每次雜誌寄到時我們都爭相傳閱。當看到上面那些巧克力蛋糕、牛排、熱狗、蛋黃醬等食物的照片時,我們都忍不住垂涎三尺。我多麼想吃那些蛋糕,大口咀嚼那些厚實的牛排啊。

33.獅子峰

林太乙

有一天,我們被僧侶們邀請去吃午飯。我們吃了素食的雞肉、鴨肉、火腿、肝臟,都是用豆腐做的,味道很糟糕。由於那是一個陰天,我們想去獅子峰。

「如果你沒能看到獅子峰,你就根本不能說見過縉雲山。」那個非常胖的和尚說,我想,如果他一直吃蔬菜應該是不會胖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去過西藏,穿著黃袍,我還以為他是個銀行家,黃袍只裹住了他的身體,他的手臂和肩膀都是裸露的,顯露出他那肥胖的身軀。但無論如何,他是非常快活友善的,我們和他以及另一個和尚一起去了獅子峰。另一個小和尚為我們提了一壺茶,和尚們說我們在山頂要喝茶,為我們要看的風景增添風味。非常奇怪的是,這些和尚竟然喜歡被拍照。另一件令我驚訝的事情是,和我們一起去的另一個和尚從我們的書架上借了一本愛情故事,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個和尚了,說:「我等了這麼久,這本書才出來!」他很高興地借走了它。

我們上了山,坐在一個非常陡的長椅上喝茶,人很容易掉下去,如果有人掉下去,懸崖底下簡直深不見底。當我們往下俯瞰時,可以看到北碚,江對面有一座非常陡峭的山,山頂上有一條小小的鐵路,是四川唯一的一條鐵路。很少有人乘坐它,但它還是一直在運行。

突然,我們看到一架日本飛機飛來,是架偵察機,我知道這不是個好消息。沒多久,鑼聲響起,我們聽到第二次警報,隨後急忙跑到樹林裡,從恰好住在附近的賣糖人那裡借了幾條長凳,然後就坐在樹林裡。不知為何,飛機幾乎瞬間就來了,我軍的飛機也隨後趕到,許多飛機在天上盤旋。我們就夾在中國和日本的飛機之間,非常害怕。他們朝著對方前進,日本人想去重慶,而我們的飛機則來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們越來越近,就在我們的頭頂上方正面相遇。當時天空有些雲,所以我們看不到他們,但我們非常清楚地聽到他們的聲音。接著他們開始了激鬥,我們就在他們下方,清晰地聽到機槍的射擊聲。我感到戰場就在我們頭上,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他們真的就在我們正上方,我們聽到他們在對戰,在激鬥,在轉圈,然後又再次對戰。

我把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感到害怕。他們真的就在我們頭上,而我對頭頂上的東西有種奇怪的感覺。如果有一兩顆子彈掉在我們中的一個人身上,或者有什麼東西掉下來,後果不堪設想。他們這樣纏鬥了大約20分鐘。我們看不到他們,他們在雲層之上,這使得情況更加糟糕。

我開始擔心胖和尚那件非常鮮豔的黃袍會引人注目,但他卻毫無懼色,笑著說:「這都會像秋葉一樣過去的。」隨後,兩個和尚開始互相撓癢嬉鬧,互相倚靠著玩耍,直到我實在受不了。後來,一如既往地,我們的飛機將日軍驅逐回去,迫使他們掉頭返航。我們很慶幸沒有子彈落在我們身上。我時常在想,如果必須在「讓一架日本飛機被擊落並撞到我身上」和「讓它飛走」之間做出選擇,我會選哪一個?一架轟炸機的價格是十五萬美元,我不確定自己的生命是否值那麼多錢,但我確實想活下去。我從未敢下這個決定,也沒有必要決定。如果我被一架日本飛機砸死,那簡直是航空彩票的一等獎,而一等獎是很難中的。不過,我確實想知道,究竟哪種結果能讓更多人受益。

34.山間

林如斯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無事可做,我們去同一側的山裡的幾家農戶看看。山路不是兩邊竹林密佈,就是陡峭崎嶇,石階搖搖晃晃。我們停了一會兒,一切都似乎是靜止和永恆的,除了乾枯的樹葉偶爾發出的沙沙聲,沒有一絲動靜。在那裡,我們會忘記一切。那裡只有樹木、樹葉和石階,因長期使用而變得光亮。沒有碑文,沒有路標,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歷經了幾個世紀的時間。從細長的竹子上很難分辨出人類歷史的年代,因為在每一個世紀裡老竹都會枯死,而幼竹開始萌生。拋光的石階上也沒有什麼人類歷史的知識,它只是這樣一個記憶,即在很久以前,人們勞作,把石頭搬上去,然後把它們鋪成一條路,是很模糊不清的。森林也停滯了,只有當一個人或一個小孩經過時,它才有生命的回聲。這是個漫長而乏味的過程,人們聽到豹子在夜裡哭泣,蛇在沙沙作響。讓它們留下來吧! 沒有它們,森林會變得很悲慘。樹木和路邊的小雜草中,甚至在石頭中,都有生命。也許樹木並不介意那種過於寧靜的生活。我是這樣想的。是的,我很高興聽到人在石頭上堅定的腳步聲,以及穿過樹木的快樂的行人之聲,因為我擔心自己會蒸發或融化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不希望我的思緒散去,我的精神消融在廣闊的虛空上。我想把它放在一個地方,並盡可能緊緊地握在手中。

有時在林間會感受到對時間的疲憊感,有時小小的熱身散步後站在懸崖上或坐在岩石上,感覺會非常不同。特別是在散步後休息時,竹子的綠意,夕陽下的遠山景色都會吸引住我,有時天不那麼霧濛濛的時候,我會看到山頂上的山峰,幾乎像海浪一樣無限蕩漾。然後我覺得我想唱一首讚美風景的讚美詩,或者為它譜寫一首頌歌,或者做一些宏偉的、值得的事情。在它神奇力量的鼓舞下,我覺得我能夠做到,能夠做一些像我面前的景色一樣可愛的事情。我的目光落在那遙遠的薄霧和流動的河流上,我的雙手感到它們可以創造出同樣鼓舞人心的東西,然後我就會忘記一切——戰爭、痛苦和世界所處的混亂狀態,豐富的奢侈品和苦澀的需求。正是這片土地的美佔據了我,我會感到強烈的快樂,並分析起竹子的莖或石頭中的神秘曲線。似乎世界上充滿了美麗與和平,沒有一絲煩惱和責任。

美麗的土地就是這樣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我! 為什麼它是如此美麗,以至於我忘記了保衛它?這種和平應該使我們忘記鬥爭嗎?那是不對的。當我生活在某個遙遠的國家,過著非中國式的生活時,可能會被背叛。我可能會被閃亮的財富和誘人的舒適或太多的奢侈所迷惑。但是,為什麼土地本身會背叛我?這太不合邏輯了,太可笑了。不,那麼,風景一定不是那麼迷人的。真的,住在這裡如此與世隔絕,如果不是每天都有敵方飛機的鳴叫,我會忘記戰爭的。它們有助於提醒我們戰爭還在進行。

當我們參觀農舍時,人們總是非常友好,拿出長椅讓我們坐。然後他們會因為房子太差讓我們見諒。通常在下午晚些時候,男人們在做一些零碎的工作,如編織籃子,而女人通常在縫紉。他們總是歡迎訪客。我們會詢問農場的情況,他們的工作,但主要是談論空襲的問題。當被問及他們是否在聽到敵機後會躲起來時,他們總是回答說是。他們中的一些人在聽到飛機的聲音後,會躲去一個小防空洞。他們似乎總是很滿意,有一次,我們去拜訪一位磨老玉米的老太太,我們嘗試著在磨坊裡工作,玩得很開心。她嘲笑我們,此時我們也會嘲笑自己做得如此笨拙和拙劣。在友好的呼喊聲中,我們分開了,並承諾當梔子花盛開時再次拜訪他們,他們會讓我們摘幾朵。

女人通常更願意與我們交談,而男人則一般在與父親交談。他們想知道我們從哪裡來,聽說我們坐飛機來的,一個女孩咯咯笑了起來,認真地問:「你們不害怕嗎?」他們看到了日本的飛機,聽到了轟炸,但他們不知道一個人可以為和平目的乘坐飛機到達一個地方。在我們提到我們的飛行後,我們給他們留下的印象變得不同尋常。

農民們很討人喜歡,和他們一起工作很自然。他們遠非粗暴,我認為他們只有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才會動用拳頭。這些都是中國的人民,分散在不同的省份,幾乎沒有聽說過彼此,但實際上都是以同樣的方式生活。

他們繼承了祖先的道德和人際關係,是中國真正的力量!

我們回到寺廟時已近傍晚,這裡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來自中國各地的人說著不同的方言,有著截然不同的經歷。然而寺廟裡卻一片和諧,我們在陽臺上看到不同家庭的孩子在院子裡一起玩遊戲,而大人們則在一旁觀看並微笑著。

35.山中防空洞

林太乙

難怪日本人這麼像老鼠。它們一直是,一直是,並且將永遠像老鼠一樣,因為他們太矮了,「侏儒惡魔」,上帝也知道他們很矮。

至於他們的狡猾,我應該告訴你。8月13日是上海淪陷紀念日,7月7日是戰爭紀念日,他們從來沒有在這兩個日子來轟炸過我們,因為我們在那幾天已經充分武裝了我們的空軍來挑戰他們。他們只是縮手縮腳,第二天再來補上,假裝前一天不清楚情況。但事實上,我知道他們從沒想過那些日子來,因為我從未見過一架偵察機來看看天氣是否晴好。

然後他們想擺出一副老鼠一貫的樣子,吃得比他們能吃的多,做超過他們能力的事。比如說,侵略中國,就是他們的一次力不從心的嘗試,讓人覺得他們並不矮。但是,任何一個傻瓜都能看到矮個子無法與高個子對抗。於是,為了炫耀,在美國人對汽油實行禁運的第二天,他們想顯示自己是獨立的,所以他們瘋狂地轟炸了一天,由於他們像老鼠一樣,沒有能力連續轟炸,就停了整整五天,找了個可憐的藉口,我們知道他們在節省石油。

我們在寺廟後面發現了一個小山洞,於是我們開始躲在那裡,它對我們五個人來說都不夠大。它的最高點大約是一尺半,大多數地方都比它低。於是我們開始挖掘自己的洞穴。我們挖了又挖,用手刮了又刮,因為土壤非常鬆散,這很容易,但我們覺得自己很像野人。當我們挖到大約一尺的時候,全部人都可以把自己全身彎進去,而且它剛好可以容納我們五個人。母親和我形成了一個條件反射,每當有警報的時候就會肚子疼。我想這是因為受到了驚嚇,我們的肚子會不停地咕咕叫,直到全身都疼起來,而一旦發出警報解除的信號,疼痛就會消失,我們就不再害怕了。每次有空襲,我們都會坐在自己挖的山洞外面,如果聽到飛機聲,我們就會進去。那裡沒有警報解除的信號,寺廟裡的人得走半個小時來通知我們,太麻煩了。一場空襲通常需要三到四個小時才能過去,我們也會放空自己,回到自己的房間。有時在我們認為事情已經結束後,會聽到微弱的轟鳴聲。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沒有理會它,大多數人沒有跑,只是呆在房間裡,從空中看不到。當鑼聲響起時,如果是有煙囪的人家,人們必須停止做飯,並把所有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起來。這些都是規則,讓這個地方看起來很冷清是最重要的。

這兒也有一個好的制度,在整個自由中國,但凡有空襲的地方,警察都會站崗,防止小偷趁人們都在防空洞時偷東西,如果有人被抓住就會被處決。因此,每個人都可以敞開大門,而且確實沒有人有心思為了一兩件東西而冒生命危險去偷東西。但與房主而言有什麼區別呢?如果不被搶劫,整個房子同樣可能會被轟炸。

36.空襲舊事

林太乙

人們幾乎每天都去防空洞,所以關於防空洞的故事特別多,人們在防空洞裡說的故事也非常多,完全可以寫成一本書。我從各個朋友那裡聽到許多關於轟炸的故事。

有這樣的故事:一枚炸彈使一把椅子從一棟房子震飛到鄰居的屋頂上,落地時直挺挺地立在那裡,還有一些人躲在棺材中間以逃避死亡。有一個人是歸國留學生,有一個法國妻子。他的房子被燒毀了,所以他買了一把牙刷和一管牙膏,然後去朋友家住;朋友家被炸了,他又去買了一把牙刷和牙膏。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買了第四套牙膏和牙刷,他走到哪裡都帶著最後一套。

有一個家庭有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三樓被炸毀了,他們搬到二樓居住,二樓被炸毀了,他們搬下來,住在一樓,當一樓也被炸毀,他們不得不搬走。一個人真的可以在航空彩票中贏得一等獎,還是三次!

有一些人非常害怕空襲,也許是由於一些可怕的過往,所以當警報聲響起時,他們會臉色發青。例如,傅嫂就會大汗淋漓,直到突襲結束,她才能吃東西或做其他事情。她曾三度僥幸逃脫死亡。許先生和蕭先生是兩個極端,他們不得不走啊走,走到一個很遠很特別的山洞裡躲起來,因為他們認為那兒是最安全的。

有一個麵包師不知為何沒有去防空洞,突然一顆炸彈掉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炸開,他把正在攪拌的麵團壓在上面,把引線悶熄,炸彈因此沒有引爆。他為此從政府那裡得到了20元獎勵。

有一個家庭,是由一個父親、一個妻子、一個小妾和一個寶貝兒子組成的四口之家。突然間,(那是在北碚,第一次,當時沒有人去挖防空洞)炸彈開始落下。小妾很聰明,動作靈巧,把最珍貴的孩子放在地上;丈夫是第二重要的,被要求躺在孩子上面;小妾認為自己比妻子更重要,堆在丈夫身上,妻子被要求用自己的身體覆蓋小妾。就這樣,四個人互相堆在一起,最後妻子受了點傷,她的一塊肉被炸掉了,因為她在最上面,但小妾、丈夫和嬰兒都很安全,嬰兒也沒有被悶死或壓死!

有一個人,當他看到炸彈落下時,就像鴕鳥一樣跑了,把頭伸進下水道口,身體都在外面,以為自己很安全,但他的一半臀部被炸掉了。

隨著戰爭的拖延,中國人的士氣變得越來越高,這是件好事。在空襲之後,會有燈會和遊行,以慶祝新收復的城市。在節日期間,會有成千上萬的觀眾參加龍舟比賽。我們仍然延續著我們的慶祝活動和日常慣例。孩子們在空襲後立即拿起書包去上學。如果前一天晚上有空襲,男人們早上六點或七點就會起床工作。母親們在防空洞裡生下孩子。空襲無法摧毀我們的幸福。炸彈怎麼可能摧毀中國人的士氣,而這種士氣只能在我們自己身上感受到,看不到也摸不到。廢鐵怎麼能摧毀我們心中不屬於物質的東西?炸彈可能會飛竄,會爆炸,但我們會一直堅持下去。

37.遊擊隊之母

林太乙

在中國,我們經常聽說趙夫人和她的遊擊隊的事蹟,然後我瞭解了她的故事,是這樣的:

趙夫人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人們都叫她趙老太[20]。她是在北平周圍組織遊擊隊的女士,後來隨著中國軍隊向內陸轉移。

1937年7月,兒媳從山東給她帶來了一條消息,日軍要攻佔北平。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趙老太喊道,她開始組織一群年輕的大學生,保衛北平。

一位朋友給了她2000塊,讓她的兒子趙侗去參戰。有了這筆錢,趙老太開始組建了她的遊擊隊組織。與她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大學生們都加入了進來。他們在晚上組織起來,計畫購買盡可能多的軍火,他們買了手槍、子彈、制服和男人的鞋襪。趙老太是該組織的負責人。

趙侗沒過幾天就回來了,就在第二天,盧溝橋事件爆發。當時高梁還沒有高到可以藏身的地步,所以他們等了幾天才出城。

他們在城裡找了個地方躲起來,開始運送他們的槍支和東西,這都是趙老太的工作。

「我是一個老太婆,」趙老太說,「如果他們抓到我,開槍打死我,那也無所謂。」她自己負責搬運,沒有讓年輕人幫助她,「我穿著一件破爛的衣服 ,」她說,「提著一個破籃子,我在裡面放了舊被褥、舊襪子、舊衣服,但在它下面全是彈藥,一箱箱子彈。」

於是老太太背著價值2000美元的彈藥出城了,她的兒子和她一起去了車站,上了另一輛車,默默地看著她,生怕有什麼事發生。出城後的檢查很容易,他們只看到一個老太太帶著一籃子的舊東西。趙老太一天天地運著這些東西,她的兒子在另一輛車上看著她,幾天後,她把這些東西都搬到了藏身之處,然後她自己也回到了城裡住下。

組織總共有大約50人。在一個特定的信號下,他們都換上了制服。一個叛徒洩露了他們的藏身之處,兩百人過來包圍了他們。趙侗不敢進城告訴趙老太,趙老太是通過醫院裡的一個受傷的軍官才得到這個消息。然後她發現,他們的彈藥都不見了,有兩個人被殺。

趙老太再次組建組織,她去向朋友借錢。趙老太很直率,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是來要錢的,我們需要錢來買彈藥,借我500塊,給我吧,快!」鄰居們給了她幾支槍,她從兩個有錢的朋友那裡得到了錢。這次來的學生更多,他們得到的彈藥也比以前多。

日本人進入了北平,趙老太幫助年輕人出了城。她雇傭了另外兩位老太太,讓她們每次帶幾個人出城,說他們是自己的侄子。當他們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寺廟時,趙老太很激動。她讓大夥和老太太們在出門時攜帶所有的子彈和槍支。老太太們把槍藏在她們的包裹和被褥裡,然後再回來拿更多。在最後一輪,三位老太太一起出發,帶著她們身體能容納的所有東西。趙老太帶著一個裝滿子彈的手提箱。她們走了兩英里,走著,背著重物,當一個警察走到她們面前時,三個老太太坐在了她們的東西上。

「你們要去哪裡?」

「不知道,任何一個沒有日本人的地方。」

「我懷疑你們有問題。」

「你找三個老太婆幹什麼?你要東西,行李箱裡的被褥我們給你!」多麼勇敢的一句話啊!就這樣,警察從她們身邊經過。兩個老太太被嚇得魂飛魄散,但趙老太又站起來扛起了子彈,到了寺廟。

日本人越來越多,他們很害怕。趙老太提議請幾個外國人來和他們住在一起,認為日本人會顧忌有外國人而不傷害他們。

「我們請了十四個外國人和我們一起住,」她說,「我們每天給他們好吃的東西和好酒,而我們自己吃的是粗糧。我們給他們做了特別的食物吃,到用不上他們的時候,我們會把他們一個個送回去。那些外國人對我們非常好。而且我們有很多懂他們語言的學生,所以每個外國人都有兩個人陪著他,和他聊天。當談到我們的抵抗時,他們也深表同情。」

後來有兩百多個日本人過來包圍了他們,他們進行了抵抗,他們拿上六七支槍,還有一些軍被,射殺了大約十個日本人。軍隊被打敗後,日本人的飛機來了,他們匆忙地把外國人送走了。當其他士兵來時,他們退到了一座山裡。飛機來了,在他們周圍盤旋,準備投擲炸彈,他們擔心得眼睛都紅了。當飛機向下俯衝投彈時,趙老太的手下用機槍掃射,擊落了一架。

「我們親眼看到飛機在半空中著火,然後尾旋下降。歡呼聲如雷貫耳!連外國人都稱讚我們的準確性。」趙老太一戰大捷後,飛機再也不敢來了。

一個老太太有這樣的勇氣和精神,真是不可思議。有一次,她帶領她的手下,釋放了500名囚犯。這個事件,正如趙老太自己看到的那樣,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就像人們在小說中讀到的戰爭故事。但這是事實,趙老太得到消息,日本人要處決俘虜,愛國的中國人落入了敵人手中,趙老太就去救他們。

「我們聽說他們後天就要被處決時,當天就趕了過去。黃昏時分,我們的人帶著槍來到監獄大門,有幾個日本守衛,我們讓他們開門,他們問,『你們是誰?』我們回答說,『日本大使,來檢查囚犯並判處他們死刑!』門一打開,我們就沖進去大喊大叫,500名囚犯也和我們一起喊叫。我們敲打著門,開著槍。警衛們非常害怕,甚至沒有反抗。我們釋放了囚犯,還得到了幾支槍。」

當天晚上,趙侗把他們的計畫和目的告訴了被釋放的囚犯,並告訴他們,如果他們想留下來,可以,但如果他們想回家,也可以。但這500人一下子就高喊了起來:「我們要參加遊擊隊!」

第二天,趙侗來找趙老太報告說,大家都想留下來,都想來問候她。但趙老太拒絕了這種崇拜,她說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每個人都認識她,也許500人中有一個不是好東西,那麼他們的整個工作就會被破壞。

現在隊伍有大約1000人,趙老太感到很高興。想到現在他們有足夠的人自保,她把大部分的外國人送走了。他們搬到了一個新的藏身處,一個以前由一些富人居住的大宅子。當村裡人看到這樣一支軍隊時,都跑光了。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趙老太說,「我立即邀請一些村裡的長者和一些老太太來,我對他們講話。當他們看到帶頭講話的是一位老太太時,他們不再害怕了。我請他們坐下,給他們倒茶,我告訴他們,請不要害怕,我們不是土匪,也不是其他任何形式的軍隊,我們只是遊擊隊,目標是打敗日本。我們都是中國人,因此都是一家人,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因為日本殘忍地欺負我們。女同胞們也不必害怕,這裡大多數是大學生,沒有一個是不講道理的。我現在老了,我也有女兒,還有一個兒媳婦。這些別人的女兒會像我自己的女兒,還有學生的姐妹們一樣,我們絲毫不會不講道理。」

「請不要逃跑,不要浪費你的時間。我們希望你們這些年長的人能夠去把村民都帶回來。我們不會對男人無禮,也會尊重女人。」

他們回來了,每個人都回來了,趙老太對他們很好。當遊擊隊準備離開時,她對他們說:「我們現在要離開你們。我們感謝你們的盛情款待,希望你們努力工作,奮起反抗。救國就是自救!」

就這樣,六十多歲的趙老太繼續帶領著她的遊擊隊四處行動。

她一路走來,幫助窮人,並從她那薄薄的錢包裡擠出錢來給難民。

「我是一個不識字的農村老婦人,」她總是謙虛地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人民必須幫助他們的國家。」

她說話時總是說個不停,而且她的臉上從來沒有疲憊的神色。當她談到悲傷的事情時,她的老眼就會濕潤,讓聽者也流淚。她的記憶力如此之好,竟然說了這麼長的時間!她確實讓我們感到謙卑和自慚形穢。

「我們到濟南的時候,」她說,「我們不得不換車,於是站在車站等。有一群從前線來的傷兵,那些士兵的樣子太可憐了!由於醫院人手不足,只有重傷的士兵才有專人背他們。受輕傷的人背著更嚴重的傷員。在那些背著別人的人中,有一些人的手和腿被子彈打穿。他們背著自己的戰友,身上還滴著血。他們走得很慢。唉,那是多麼令人心碎的景象啊!」趙老太跟在後面幫助他們。

「有一個人,」趙老太說,「他太虛弱了,無法抬頭。我彎下腰,把他的頭靠在我身上,喂他喝粥。當他看到我時,他哭著說:『你比我母親好。你這麼老了,還來為我們服務。』我也哭了。我說:『慢慢吃吧!我看到你受了傷,比我自己受傷還要苦。不過你也別太難過,對一個受傷的人不好。你是為了你的國家而受傷的,你應該為之驕傲。我們老百姓非常感謝你。我是一個老婦人,沒有力氣,我能夠幫助你的就是給你盛一碗粥,以表示我對你的謙卑之情。』」

38.自家被炸

林太乙

有一天,我們在居住的寺廟裡沒有聽到空襲警報,卻突然聽到了飛機的聲音。我們很害怕,聲音非常接近。我們趕緊下樓去,躲在房間的角落裡,那裡是最安全的。我們用手捂住耳朵,張大嘴巴。飛機來了,飛走了,又來了。突然間,我們聽到了爆炸聲。

「北碚!」人們都哭了。「他們轟炸了北碚!」

我們在那裡看不到北碚,但其他人能肯定那是北碚,「是北碚,這一點我很確定,因為沒有其他地方會傳來如此響亮的炸彈聲。」北碚現在一定是一片廢墟,一個只有三條街道的村莊怎麼可能經得起三次轟炸?

也許我們的房子被炸了,但我們並不這麼認為,因為在航空彩票中贏得一等獎是非常困難的。(我們總是這樣說,在內陸說「我被炸了」是很粗俗的。)也許,也許,我們想。但我們還是不認為會這樣,因為炸彈分散在四周,不太可能集中在某一幢房子上。

可憐的北碚人!我希望有警報,如果沒有的話,很多人會被殺害。後來我們才知道是有警報的,但是在寺廟的男孩趕到為我們敲鑼之前,飛機已經來了。

如果我們的傭人青山今天或明天上山,那就意味著我們家中獎了,畢竟他是一個非常負責任的人。第二天,當母親坐在門廊上,想知道青山是否會上來時,他真的來了,臉色非常蒼白。

「我們家被炸了?」

「是。」青山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是一個很安靜的人。他只是輕輕一笑,這是他一貫的方式。

我們大笑起來。好似這非常有趣,我們笑啊笑啊,直到我們幾乎發瘋。

「發生了什麼?」我們仍然笑著在問。

「日機在和我們的飛機對戰,當他們走投無路的時候,不得不選擇逃跑,所以他們就把炸彈全部扔了。」我們又笑了起來。青山躲在一塊石頭上,看到我們的房子被炸毀。他看到火焰和煙霧從北碚騰起,他看到了所有發生的事情,房子的一半都沒了,是被直接擊中的。我們的花園被燒毀了一些,但幸運的是,雖然是一顆燃燒彈,我們的房子只是被炸毀了,沒有被燒毀。

「哈哈!」我們大笑起來,仍然覺得很好玩。「我們的房子被炸了! 我們中了一等獎!」然後,慢慢地,這句話的意義滲透到我們的腦海中。我們的房子被炸了,這不再是一件有趣的事。多年以後,我們會有一些經歷來記住日本。青山沉默了,我們也是。

然後青山告訴我們,另一枚大炸彈在離我們家一百碼遠的地方落下,讓泥土彈起來,彈到我們的院子裡,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洞。他們也曾轟炸過這個縣城,有幾個人被炸死了。所以,我們曾以為這個縣城會很安全,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日機來了,轟炸了鄉村的小屋和農舍。事實上,他們就像壞孩子一樣,把炸彈扔在任何地方。所有地方都是一樣的。只有在岩石下,隱藏在大地之下,才有安全感。我們不能再生活在地上。

我們想去看看廢墟,但不敢這麼快去,因為我們不想在北碚遇到空襲。但我們決定必須這樣做,於是一天早上,我們在五點半出發,這樣就能在空襲發生之前再次回到山上。

我們雇了轎夫,天一亮就下山了。

我們的房子和一切,就在下面那裡。整個北碚沒有一塊玻璃留下,我們的房子一側被炸毀,一堵牆完全消失,大家正在修復它。

所有的門都是歪的,從我的寢室,可以直接看到樓下的房間,因為天花板已經全部掉下來了。這真的是一團糟。天花板、地板、門窗,沒有一樣形狀完好。但它們還沒有到無法修復的地步,所以真的算不上什麼,修好之後我們還可以住在裡面。我們看到了許多彈片,炸彈的螺旋槳也在那裡,直徑約為1.5尺。我們收集了一些彈片,並把它們帶了出去。青山告訴我們,轟炸當晚,有些人來到我們的花園裡撿彈片,但青山讓他們不要進來,並威脅說如果他們進來就開槍。哦,天哪,青山開槍!我無法想像。青山甚至沒有一把左輪手槍,不過那些人沒有進來。

我們隨後匆匆穿過街道,整個村子幾乎都消失了,但我看到在僅剩的街道上已經有新的商店開業。所有商店被炸的老闆都已經搬走並重新開張了。人們已經開始平靜下來,在被炸彈擊中的地方建造房屋。我看到一個女人在一個只有三面牆的房間裡掃地,還有一些孩子在整理東西。有一個人正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裡刷牙,這個房間有三面牆,朝向街道的那面牆不見了。人們做事的速度非常快,我看到兩家商店的牆被拆掉了,人們把報紙貼在牆上,正在開一家新店。我發現有幾家新餐館,其中三家分別在三次空襲中被炸毀,他們的生意非常好。我們還碰巧遇到了1000名學生來參加復旦大學的入學考試。

我不必為中國擔心,她是不懼炸彈的。

39.空襲後的北碚

林如斯

當我們在小山洞裡聽到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時,我們知道那一定是落在了北碚。消息傳來,北碚被炸了。也許我們的房子就在其中,誰知道呢?但這只是五十分之一的概率。第二天早上,青山上來了。母親問:「我們的房子被炸了?」

「是,被炸了。」青山漫不經心的回答,嘴角似笑非笑,我們衝出房間,周圍的鄰居都圍了上來。

青山用他柔和的聲音慢吞吞著說:「我坐在懸崖下聽著,就知道不對勁了。然後我看到我們的房子裡有煙和灰塵,擔心得要死。我跑下去一看,是一個炸彈坑,彈片燒掉了一些草,但房子沒有燒毀。」

「炸彈落在哪?」我們追問他。

他的眼睛盯著地面,說:「離太太的房間大約四尺。王先生讓我不要說有太大的損失。太太房間的牆倒了,一些房間的天花板也塌了。」如果不是從青山的嘴裡說出來,我還真不敢相信,他不是那種會誇大其詞的人。

據描述,這枚炸彈大約有五十磅重,它沒有燃燒,顯然是因為磚牆倒在火上,讓它熄滅了。我們都很激動,我的手因激動而顫抖,這是真的,這是真的!這就像中了彩票的一等獎。我們並不為房子感到遺憾,但房子被炸這個念頭是我們無法接受的。這令我們都很難過,我們無法繼續工作。第一次是離我們家一百碼,第二次是離我們家二十碼,第三次是一碼半,第四次我已經不敢想了。

我們必須馬上下去看看!他們說,那是胡說八道。既然被炸了,就炸了。但我必須看到它。今天有明媚的陽光,我必須看到它。什麼,像我們自己的房子被日本炸彈炸毀這樣的重大事件被忽視了?「為什麼要為一座被毀的房子如此煩惱?」懷疑論者說,我無法解釋,我必須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我無法集中注意力。它應該被炸毀!

有次我們已經出發並到達了寺廟,又折回了,因為北碚上空的雲層正在升起。但我堅持說,在北碚有防空洞,我渴望再次看到北碚。

直到一個星期後,我們才下山,那是一個明亮的早晨。我們的思緒比我們的腳跑得更快,我們的腳被拖在後面只是一個累贅。再次見到北碚是件好事,我們已經忽略了它很長時間了。但我們應該只是去拜訪一下北碚!我希望我可以留下來,我真的希望能留下來。天還很早,人們都在工作,他們還沒有為空襲而煩惱。各個房子的窗戶都大開著,陽光傾瀉而入。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沒有人想到空襲的問題。熟悉的房屋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景象。我知道那所房子所在的位置以及道路上每個崎嶇不平的地方。

噢,又回到了北碚! 我們一直躲在山裡,逃離了那些在炎熱中去防空洞躲避後又回來工作的人們。在山上,我們能夠過上正常的生活。正常的生活在這裡是不正常的,只有不正常的生活在這裡是正確的。正常的生活意味著我們已經逃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放棄了集體生活,尋求一種更私密、更隱蔽的生活。日本人想擾亂的地方,必然是對我們國家有意義的地方,是對戰爭有意義的地方,而日本人不擾亂的地方,在戰爭中是徒勞的,無用的。讓我和老百姓一起去挖防空洞,即使這很愚蠢!我們住在山上,在戰爭期間尋求隔離和正常的生活。北碚什麼都不在乎,它只想存在下去。

當我們來到房子附近時,王先生看到了我們,當時大約是早上七點。「你們的房子被炸了,還好你們在山上!」損失有哪些?我們從這頭看不出來。我們的房子!我們走到花園裡,它就在那裡。母親的房間只剩三面牆,木匠要開始重建了。幾根柱子支撐著快要倒下的天花板。「現在母親的房間裡有了美妙的閱讀光線和這麼多的陽光!」「它和戶外一樣明亮。」

書房的天花板掉了下來,甚至老鼠的家也被摧毀了,它們和我們一樣,不再有隱私。我的房間損失很小,因為位於另一側。屋頂的瓦片掉了下來,損壞程度出乎意料地小。我們在屋內轉了一圈,看到青山收集了很多彈片,暫時放在妹妹的床下,立刻驚訝地叫了起來。有些碎片看起來很可怕,還有一個扭曲的螺旋槳。我帶著相機,不停地拍照,這在當時看來很傻。「所以,這些損壞是供我們拍照的!」我自嘲道。傻啊,傻啊!我拍完了整卷膠片。

現在我們已經看到了房子,拍下了它,沒有什麼可做的了。我們離開時剛剛長出草的花園,現在已經長滿了野草,我們種下的辣椒苗已經掛滿了紅辣椒。時間在推移,我們在山上卻不知道。我們又帶了一些東西到山上,以防他們再次轟炸。然後從我們家去到鎮上,我記得我們以前去鎮上的景象是怎樣的,而現在,在同一條路上,我們離開了空蕩蕩的房子,去看了看鎮上的情況,又衝回了山上,那個舒適的藏身處。

我認不出北碚了,第三次轟炸非常嚴重,我們熟悉的商店不是已被拆毀就是正在被拆毀,道路被拓寬了,人也少了。有一條路上的所有商店都不見了,我特別清楚地記得一家賣植物油燈玻璃管的商店,我們經常光顧那家商店。如果火焰稍稍過大或過小,玻璃管很容易爆裂。因此,當我們進入商店時,胖而俊俏的女士會問:「玻璃管?」而我們會說,「還有什麼?」這個時候賣玻璃當然是有風險的生意,他們把倉庫放在鄉下,每天一點一點地運輸供應,只是更換陳列的少量貨物。在第一次轟炸中,右邊的商店被毀,在第二次轟炸中,左邊的麵包店被毀,而現在它也已經消失了。但我聽說它是被拆毀的,而不是被炸毀的。胖女人一定在別的地方向顧客微笑。

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北碚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它已經無法辨認了。它是一個不斷發展的城鎮,享有不被轟炸的特權和聲譽,但日本人不會讓他們擁有這種特權。現在,沒有一棟房子的每扇窗戶都有玻璃,也沒有一棟房子的天花板沒有裂縫。北碚在苦難中成長和學習。現在,工人們在這麼早的時候就開始修建房屋,而北碚的其他人則像往常一樣生活。那些沒有被勒令拆除的商店仍然敞開著大門,或者說,似乎是敞開得有原先兩倍那麽大。雖然幾乎沒有什麼可看的商品,但仍有櫥窗購物者。人們穿過街道,去做他們重要而繁忙的差事,甚至沒有看一眼拆遷工作或新的空地,這就是北碚人的魅力所在。只有我們這些從山裡來的人,不解而又焦急地看著。我們沒有像他們那樣看到昨天和前天的小鎮,整個街區的大書店和裝修現代的榛木,還有果凍和咖啡,都被燒毀了。這是一種奇怪的空蕩蕩的氛圍,我們可以看到碎磚中的灰燼和燒焦的木材。榛木不見了,賣中藥的商店也不見了,但我知道在某個地方,也許離這個零落的小鎮更遠的地方,一家新的榛木正在掛上白色的紗簾,一家書店正在整理書架上的書。火災並沒有蔓延多遠,因為那時候的街道很寬。但大多數北碚人對這一街區的房屋被燒毀暗自歡喜,同時幫助榛木搶救刀叉和水果罐頭,因為房主並不討他們喜歡。北碚!

我錯了。儘管有了更多的空間,街道上仍然很擁擠。人們仍然提著籃子,從市場上回來,蠕動著穿梭人群。市場被摧毀了,但食物仍在出售。有人在路邊漱口,一位母親正在為她的女兒整理頭髮。北碚的廢墟顯得很神聖,它的精神是不可改變的。以粗獷、燒焦的柱子為背景,那個漱口的男人和梳著頭髮的女孩看起來就像是英雄。即使是擺在路邊的布鞋也是值得稱道的,炸彈已經把北碚身上的輔料帶走了,只有主體結構光禿禿地矗立著。而在那片廢墟中,有一個力量的象徵。通過流血事件,北碚出現了一個純淨和光明的地方。耶穌在十字架上看起來比其他地方更虔誠。北碚的廢墟令人振奮,因為生命在廢墟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快樂和動人,北碚現在在精神上是美麗的。

穿過街道,我們來到江邊,那裡的木制駁船上躺著各式各樣的貨物。男人們正用肩膀扛著木材往附近的棚子裡走,他們唱著:「嗨啊!嘿阿!」,與他們的腳步聲相呼應。他們彎著腰,渾身是汗。二三十艘駁船上有婦女和兒童,他們各自都在忙於自己的小事,而岸上的人在等待過江。時間還早,工作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從工廠的煙囪裡冒出了黑煙,車間裡傳出了鋸木和切木的聲音。背景是在第二次轟炸中被燒毀的老市場,那裡只有一片焦土。江水在流淌,更多的駁船正在駛來,但我們在離開北碚時背對著它,「嗨啊! 嘿啊!」木材掉落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每次轟炸之後,北碚都越來越有魅力,廢墟增添了它的魅力。這就像某種類型的女人,穿著素白的衣服比穿得過多的衣服看起來更漂亮。她把自己打扮得越樸素,她就越美麗。但是,北碚不僅僅是美麗,它是勇敢的,堅強的,不屈不撓的。我必須聲明,這是與人民一起的美好生活。不顧一切地努力生活,以生活為目的,以生活為手段。對我來說,每次轟炸之後,北碚都越來越可愛了,因為只有在袒露的時候,平時隱藏在表面下的精神才能顯現出來。我從未想過要離開北碚,想著離開北碚是很傻的。但我知道這一切只是暫時的,直到夏天結束,然後我們應該在每次轟炸後下來生活,和我們的人民一起生存。我不介意永遠住在這裡。如果你願意,可以稱它為一個小城鎮,一個省轄地區,當你看到我們每天晚上隨著電力的到來而歡呼雀躍的時候,北碚就代表了整個民族一起努力工作、大聲歡笑的那種生活。

想著北碚,我們已經到了綠色的田野和高高的稻穀旁。北碚,我一定要再回來!

40.離開北碚

林太乙

當我們得知不得不再次離開中國時,所有人都感到非常失望。我們當然不喜歡空襲,但我們根本就不想離開中國。在我們即將離開的時候,抵達時剛種下的水稻樹苗已經變黃,並因其自身的重量而向下傾斜。

我們開始無精打采地收拾東西,腦海中浮現著各種畫面。這一次,我們是為了離開自己的國家而整理行囊,我們不想再離開中國,不,我們不想現在出國,因為戰爭尚未結束。只可惜不得不這樣做,因為父親必須出國,母親要去照顧他,而我們這些孩子也只得跟隨父母。

我們計畫下山到北碚,在那裡的一家旅館住上一晚。要離開王夫人和她的新寶貝兒子侃侃真的很不捨,掌管寺廟的和尚最後一次站在石頭上,招呼抬轎子和滑竿的人上來。

我們下山了,一路上的風景比平時更美,青翠的竹葉和縹緲的空氣,忘卻了一切關於空襲的恐懼,現在只剩下要離開祖國的土地的悲傷。涼爽的微風吹拂著我的發梢,我們真的要離開了,什麼時候能再回來,去看看北碚和縉雲山,想想這段時光?

現在到了北碚,防空洞就在那兒,當警報聲響起時,北碚的人就會爬進去那些黑暗的山洞。我們曾經在其中的一個洞裡,我們將永遠為此感到自豪。幾十年後,這些防空洞將形成多麼壯觀的景象,我將自豪地站在它們旁邊,訴說我曾經也在洞裡為躲避致命的炸彈尋求庇護的故事。我將自豪地微笑,因為我曾經遭受和經歷過我們的人民——每個中國人應該經歷的事情,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很自豪我有過空襲的經歷,更自豪的是我們的房子被轟炸了,我們當時分擔了這場偉大的戰爭中的一部分,我們也應當分擔。總有一天,日本人將被趕走,我清楚,那一天已經很近了。

那一夜的北碚是如此可愛,它的廢墟和遺跡在月光下顯得美麗,彷彿善解人意又古老,標誌著經驗和忍耐。月亮再次用它蒼白、清透的光芒照亮了街道,一切都變得黑白分明。我們要離開了,哦,還是那輪月亮,幽靜美麗,在道路上投下倒影。北碚的一切都在低語:「我們要離開了,我們要離開了。」而我們卻不願如此。幾年前,早在三四年前,中國人曾經仰望月亮,向它舉杯,但現在不一樣了。月亮只為投擲炸彈的黑鐵生物而閃耀,它甚至被懷疑是叛徒。這些年來,月亮不再屬於中國人。

我們在新開的餐廳吃了晚飯,大家舉杯祝願我們平安抵達那個非常遙遠的地方。那裡與北碚有天壤之別,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與這個世界在同一個時空,但它確實存在。烏雲開始聚集,很快就下起了雨。我身上的每根神經都像在扮演不同的角色,我感覺自己此刻是所有情感的綜合體。雨水濺到我的臉上,我毫不在意。我們要離開了,就讓雨下吧,讓它盡情地打濕我。我現在只想盡可能多地留住一些什麼,那些山洞和防空洞,我何時才能再踏入?即使是空襲,如今也成了寶貴的回憶,我們的人生中不會有很多這樣的記憶。

我們走回旅館,黑色的山峰映襯著明亮的天空,遠處的山頂上,那個小山坡上,是縉雲山,還有我們住了一個多月的兩個小房間。我希望我可以牢牢握住中國,感受它,看到它的全部,中國的每一個地方,我想看看整個中國的地圖。為什麼我不能留下來?剩下的每一棟房屋都很珍貴。我不想去國外,那是為西方人準備的,不是為中國人準備的。北碚,我不想離開北碚。

41.北碚的最後一夜

林如斯

北碚,北碚,我們要離開你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曾計畫並想像著自己和北碚的所有人會在我們勝利的那一天,在所有日本軍隊永遠離開中國的那一天,在一個新國家誕生的那一天,一起走上街頭,高聲歡呼,為我們所受的苦難而歡欣鼓舞。那將是最偉大的一天!我們會塗上所有的胭脂水粉,戴上所有的珠寶——人們把我們叫做瘋丫頭時,我們會大笑。我們會把所有的鑼鼓拿出來敲響,點燃鞭炮,打碎幾個盤子,在街上跳舞,我們會揮舞著旗子,跳上巴士,去重慶,拉著每個人的手,一圈一圈地轉來轉去,直到我們累到精疲力竭,就坐在人行道旁,看別人繞來繞去。我們一直不睡覺,會拿著大火把進入防空洞,拼命喊叫,我們會把所有的白衣服和所有的白床單堆在院子裡,點亮所有的燈,因為不會再有空襲,不會成為目標,沒有飛機掃射和投擲手榴彈,沒有殺戮,沒有傷亡!美好生活的開始!我會喝醉,會生病,會胃疼,因為我太高興了。而北碚的每個人都會這樣做。沒有苦難,不分老少,只有一個為勝利歡欣鼓舞的國家。我們將舉行遊行,向抗戰老兵致敬,感謝每個人,並為這場勝利祝賀每個人。這將持續幾天幾夜,直到我們都筋疲力盡,甚至在睡夢中也會有歡呼和笑聲。

但現在我不得不離開。勝利還沒有到來,他們還在日夜不停地進入防空洞,只是為了等待那一天。我卻不能和他們一起等待,被迫離開,不能在這裡和北碚的人一起看到那一天,這就像逃兵一樣。仿佛我等不及了,太不耐煩了,不能像他們那樣等著看到那一天。但我寧可等待,即使這種日子漫長到再加一倍,也只是為了那一天。我瞭解北碚,我知道它將如何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切都值得我投入。會有更多的轟炸,更多的死亡,更多的房屋被毀。但是,木匠會俯著身造椅子,店主會低著頭包裝貨物,工人會彎著腰幹活,文員會勾著身子坐在桌子前,所有這些都要等到那一天的到來,他們才會抬起頭來。

我們去酒店放好了行李,原路返回了一趟我們的家,那裡仍然有轟炸的痕跡。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朦朦朧朧,山上一片漆黑。我們進了屋,房間看起來空蕩蕩的。李木匠還在修牆,我為什麼要帶著離別的心情看這個房子呢?我進了自己的房間,除了一張竹制的書桌外,房間裡空空如也,窗戶上還少了幾塊玻璃。父親書房的天花板還沒有修好,青山說過,會在我們回來之前把它全部修好,他不知道我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浴缸裡到處都是油漆和泥土的碎屑,我們向青山詢問在花園裡發現的那枚扭曲的炸彈螺旋槳在哪,他不好意思地嘟囔著說他已經把它賣了,得到了二塊八。當時每斤一毛五,那東西大約有18斤重,也就是14磅。這一次,我們對青山不是很滿意,因為我們打算讓王先生把這件東西放在家裡等我們回來。我們把這件事告訴了青山,但他沒有搞明白。此外,他也被騙了,因為他本可以得到更多的東西。

我們走出來,最後看了一眼這間房子。它不算可愛,但因為它與我們在北碚的生活息息相關,離開它就像離開一切。我們轉身回到了城裡,過去幾天一直在北碚的王先生於一家新開的餐館給我們開了一個歡送會,那家餐館在第三次爆炸後剛剛開業。我們帶著手電筒,穿過被拆毀的街道,來到那群仍然矗立的房屋。我們走上一個搖晃的樓梯,落在一個擠滿了人和桌子的房間裡。我們轉身到了另一個隔板後面,那裡有一張擺得很好看的桌子正等著我們。

M先生和W先生都在那裡,蕭先生和許先生也在,趙小姐後來也來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們要離開,但不知道具體是去哪裡。電還沒有通,房間面向江的一面沒有牆壁,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壯麗的景色以及感受微風輕拂。烏雲疾馳而過,帶來涼爽而清新的風,可以聽到遠處隆隆的雷聲傳來,而且不時有閃電劃過。那是8月16日,一場暴風雨正在夏夜中醞釀。

在靜靜流淌的江流沿岸的一處卵石灘上,有火把和成堆的紙幣在不同地方燃燒。風吹過,憤怒地蹂躪著火。為什麼會有火?為什麼是火把?雷聲不斷,越來越近,掠過我們房間的風幾乎讓人感到寒冷。有人解釋道,燒紙錢是為流浪的鬼魂準備的,那些淹死、餓死或冤死的鬼魂,那些沒有活著的親人為他們燒紙錢的鬼魂。於是大家湊了些紙錢送給鬼,免得鬼來打擾人間。我並不關心它是用來幹什麼的,這很美,火焰很小,有的已經燒完了,而有的還在開始。火焰是瘋狂的,隨風狂舞,人們燒紙的聲音被風帶到了我們身邊。

江對岸的大學村燈火通明,遠處是群山,因為黑而顯得更有氣勢,山那頭傳來轟隆隆的雷聲。整個場景都太奇妙了,在我們在北碚的最後一晚已經到了!我們期待著大雨滴濺到我們身上,桌子上。讓雨來吧!這是我們在北碚的最後一晚!為什麼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地球上的所有激動人心的事情都要降臨到我們身上?讓它來吧,因為我們要離開北碚。是上天的憤怒還是感情的細絲在我們面前編織了這一幕?它是為了讓我們興奮而忘記離開,還是為了增加和放大那份離別的愁緒?它是催眠的,美麗的,就像對遊魂的致敬。

餐桌上,議論紛紛,笑聲不斷,還有酒,王先生不停地給小酒碗倒酒。我們在等待電來之前,蠟燭和燈在風中拼命地顫抖。然後電就來了,房間裡突然明亮起來,幾乎令人眼花繚亂,外面的景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黑,就像浸泡在中國墨水裡一樣。岸邊的火光現在看起來昏暗而微弱,雷聲不斷,聲音在電燈下聽起來彷佛更響亮了,我們集中注意力在桌子上。晚餐很豐盛,甚至還有魚。喝完酒後,每個人都變得很健談。甚至父親也喝了,我也喝了。大家都為這場戰爭的勝利乾杯,為餐桌上的各種人乾杯,然後為無法從廟裡下來的王夫人和侃侃乾杯——這是我們唯一的遺憾。

「勝利後你們回來那天,就必須得喝十杯了!」

「好吧,成交。十杯,現在我喝了三杯!」

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呢?

為什麼我要離開然後說:「我希望我有……」?這是我最想要的東西。對其他事情說「我希望我有……」並不重要,但對離別卻極其重要。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我特別堅持的事情上違背自己的意願行事?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我確信我正在離開。

暴風雨沒有來,烏雲飄去別處了。歡送會結束後,我們在手電筒的帶領下穿過街道回到了酒店,並在那裡休息了一晚。

42.重慶

林如斯

我們到達董先生在重慶的宅邸時,大約是九點半,但天氣已經很熱了。我們進了他家,他好心地讓我們住在那裡,我們上次住的旅館已經被炸毀。室內很涼爽,但對是否有空襲的懸念還是讓我們坐立不安。我們坐在那裡,喝著茶,讓自己冷靜下來,似乎真的在等待空襲的到來。但是,在重慶的空襲會是什麼樣的呢?爆炸聲會不會震耳欲聾?會不會持續很長時間?有一件事是我們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黑暗的防空洞裡持續很長時間的 「休息」,直到發出解除警報的信號。

然後,就在我們到達十分鐘後,人們說紅球被掛起來了。一場空襲!我們當時還沒有經驗,只覺得很幸運及時趕到了重慶。我們出去看了看掛在山頂上一根杆子上的紅球,在那樣的高溫下,工人們正在把東西從行政辦公室裡搬出來,那些東西看起來像是打字機,它們被放進大樓附近的一個儲藏室,這個儲藏室有大約10尺的土作為屋頂。天氣太熱了,有些人頭上裹著白毛巾,有些人戴著大草帽。外面的街道上很熱鬧,但我們看不到,因為我們在政府的大院內。董夫人說,附近有一個很好的防空洞,我們應該早點去嗎?我們很年輕,不想在重慶冒險。這裡不是北碚,我記得在北碚時,我們經常聽到來自重慶的爆炸回聲,那可是50里外的爆炸聲。日機來的時候會發生什麼?

董夫人的傭人開始整理幾本書,董夫人則把董先生的西裝和兩個手提箱放在一個大約八乘十尺的小石屋裡,我們的行李也被安放在那裡。儲藏室並不比房子安全,但由於較小,它被直接擊中的概率更低,是一種分擔風險的做法。在重慶,沒有一座房子是安全的,任何房子都可能被直接擊中。在迄今為止的三十八次轟炸中,每一次炸彈都是傾瀉而下,而不是特地瞄準哪兒,所以沒有哪一組五六座的聯排房屋不被炸毀的,最常見的景象就是孤零零的一座房子矗立在一片廢墟的中間。我們攜帶了一批行李,自然要經受風險,但我們回來後可能會看到董先生的房子被毀,今晚就沒有地方睡覺了。在每次空襲之前,這種感覺都存在於每個重慶人的心中,而當空襲結束時,有很多人發現這種感覺已經成為現實。

警報聲隨後響起,第二個球被掛起。警報器是如此刺耳!聲音聽起來很可怕,就像有人從你身上拔出一根血管,北碚的警報聲從來沒有像這裡這麼尖銳,這麼緊迫。在這個信號下,每個大人和小孩都持有不同的心態,幾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他們正在做的工作,開始為前往防空洞做準備。街上的腳步聲越來越多,公車和汽車在鳴笛,所有的人都在向鄉下出發。緊張的氣氛加劇了,腳步聲加快了,大院裡有很多人在跑來跑去。大家都準備好了,等待著第三個信號。我們的心裡有些奇怪,可能是由於忐忑。董夫人很平靜,因為她知道所有這些步驟。天氣很糟糕,因為有一層薄薄的霧霾,我們可以看到空氣中的熱浪。我靜靜地坐著,覺得整個重慶都在動,整個世界都在往防空洞移動!每個人都不停動著。空襲是任何人都無法擺脫的事情,我們只能找到避難所。敵機會來到這片天空,投下炸彈,然後人們需要做很多善後的工作。

通常,當我們目睹著地上的苦難時,我們會抬頭看天,在天空的純淨中,我們會找到和平。但現在我們懷疑地望著天空,因為這次災難來自天上,而我們卻在地面,為什麼這個世界如此顛倒,以至於人們把下雨天稱為可愛的一天,把黑暗的暴風雨之夜稱為完美的夜晚?為什麼我們必須不眠不休,在黑暗的洞穴中度過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而把工作壓在白天和黑夜之間的那一小段時間裡?我們被迫陷入這一切荒唐的境地,只有夢想的光芒可以指引我們前進。

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主人或奴僕,沒有雇主或雇員,每個人自身都是獨立的,並被貶低到自然賦予他的原始地位。沒有任何社會因素可以干預,這裡只有男人、女人和孩子,以及年輕人和老年人的區別。因為我們在為自己的生活而奮鬥,而這種生活是沒有階級差別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我喜歡看到這些人融為一體,因為只有在受到危險的威脅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下,人類才顯得如此美好。只有在那時,當我看到人們帶著耳朵聽著警報聲,在一旁整理包袱時,或者當我看著那些等待進入防空洞的年輕或年老的面孔時,我才真正感到人是高貴的。而這種高尚就在人身上,這是一個人的自然天性,而不是後天教給他的東西。這裡沒有精緻的禮儀或複雜的舉止,也沒有我們所珍視的文明所帶來的一切人為的和荒謬的干擾。

所謂「正常」生活中,這些東西成為我們存在的主要目的,但在這裡我們才發現,在人為做作的掩蓋下,還有一些被我們忽視的東西,令我們察覺這才是人的真正本質。儘管我們在這裡生活得很簡單,我們睡覺、吃飯、工作,但並沒有野蠻的存在。只有在這裡,人是最崇高的,他最好的品質都表現出來。只有在這裡才有美妙和崇高的東西,值得人們用生命犧牲去換取。這裡有兄弟情誼、愉快的心情、崇高的理想和基本的生活樂趣——我指的是享受夕陽、一天工作後的好覺、蔬菜湯的香味。沒有人需要被教導,也沒有人需要培養這樣的樂趣,它們自然而然地隨著五感而來。

第三次警報聲傳來,它絕望地喘著粗氣,幾乎要斷氣了,就像一個救援和求救的呼聲,使人人都想衝進防空洞。這幾乎是一種挫折感,但也許只有這種類型的警報聲才能讓重慶的人們意識到危險,並放下手頭的工作。伴隨著這個信號,我們離開房子,穿過大院。炎熱的天氣讓人更加緊張,我們匆匆下樓,已經有很多人走在斜坡的石階上前往防空洞,我們跟在他們後面,每個人都低著頭,看著臺階。左邊和右邊都有人在下樓,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把草扇,他們把草扇舉在頭上,這是一群有耐心的人。人們在低聲交談,一直以來,天空中都有巨大的噪音,但我們看不到飛機,有些害怕,會不會已經有敵機來了?董夫人說,那是我們自己的飛機,正在等待打敗敵人。哦!這時,飛機的聲音不再有可怕的音調,而是立刻變成了鼓舞人心的旋律,激起了我們的自豪感。我又一次做了鄉下的「土包子」,因為在北碚或山區的上空,我們一次最多看到五架中國飛機,而在首都上空,竟然有如此之多,難怪我們沒有辨認出聲音。

在防空洞的入口處,我們什麼也看不到。外面的陽光很刺眼,而裡面卻一片漆黑。我們打開手電筒,繞過放在通道中間的木板,找到了一條自己的路。顯然山洞裡有很多人,我們只聽到聲音,看不到人,我們摸索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我們頭頂上有一盞小小的原始的植物油燈,坐著的凳子是光滑堅實的。一切都很順利,山洞裡有一種團結的氣氛。地面略顯潮濕。光線很美,但在這種光線下,我們除了說話,什麼也做不了。洞裡有電燈,但第三次警報一發出,電燈就被關掉了。

除了警察和空中的飛行員,現在每個人都在一個防空洞裡,所有人都在等待。

現在在防空洞中坐在凳子上的人,從遙遠的北平、上海、廣州和其他地方跨越數千里而來,歷盡千辛萬苦,所有想來重慶的幸運兒都已經到達了重慶。然後是重慶的本地人,他們對這些來自東部的人感到驚訝、興奮,並不斷感到吃驚,但還是張開雙臂歡迎他們,因為現在這是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他們自己從空襲中知道他們的經歷是多麼真實,重慶成了所有人的大熔爐,現在它把所有人都帶進了它的腹地,為他們抵禦空襲提供庇護。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有一些人從未到過重慶,這些人在路上被殺或被俘,他們沒有在重慶看到此時此景,每個人都在等待敵人的到來。

前半個小時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在山洞裡等待的我們越來越無聊,開始無精打采。在這裡,我們和重慶的人們在一起。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有人知道,重慶城外可能會有一些空戰。這是我們第一次在空襲期間與重慶人一起等待。這本應該是開始的開始,但現在卻只是我們要離開之前的一次大招待會。可能會發生一些事,讓我們留在重慶。我覺得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因為無法想像我們要離開中國,把眼前的一切都拋在腦後,去一個我們認為不重要的地方,一定會有事情發生讓我們留下來。讓我留在這個黑暗的洞穴裡,因為我知道這是重慶的一部分,甚至認為無聊和強迫的閒散是好事,對能見到的每個細節都抱有好奇心。我們看著對面的一家人,開始假裝睡覺,同時閉上眼睛,安靜地聽著其他人之間的談話。

一聲怒吼傳來,「飛機來了!安靜!」沒錯,我們可以聽到敵機在靠近,然後是零星的爆炸聲。「是什麼情況?」我們低聲問。「我們的高射炮!」「哇!」決定性的時刻已經來臨,我們閉上眼睛,張大嘴,塞住耳朵。老男老少,每個人都一樣。我們看起來很好笑嗎?管他的呢,張開嘴的目的是為了讓爆炸卷來的氣浪進入身體,這樣身體內外的空氣阻力就會相等。我們閉上了眼睛,因為據說爆炸氣浪進入身體可能會導致眼睛突出來這種可怕後果。我們沒法確定這是不是真的,但採取預防措施總是好的。我們塞住了耳朵,以免聽到爆炸聲,也保護我們的耳膜。會不會很響?

我們聽到了爆炸聲,洞穴開始震動,隨之是更多的爆炸聲,然後敵機就飛走了。到目前為止,爆炸發生在城市的其他地方,飛機沒有靠近我們。在這裡聽到飛機的嗡鳴聲是不一樣的,因為在北碚我們會疑問他們會不會丟炸彈,但在這裡可以確定他們一定會丟炸彈。我們彷佛從發呆中醒來,有一點忐忑,然後又重新恢復了平靜,開始聊天。

防空洞中有兩百來號人,洞內又長又曲折,人們靠在兩邊的牆坐著。遠處角落裡有一台打字機被不斷敲擊,有人正在記下無線報告。不知何故,轟炸似乎增加了洞內人的力量和精神,他們開始更精力充沛地談天說地。在漫長的時間結束之前,每個人都處在睡著的邊緣,因為山洞裡的空氣越來越悶,讓人不舒服。我們不斷地改變姿勢,站起來幾分鐘,嘗試不同的坐法,彎曲膝蓋,用草扇當墊子靠在潮濕的牆上,甚至直立著端正坐在凳子上。會持續多長時間呢?

然後在下午兩點左右又來了一架敵機,我們繃緊了神經,也許這次它會飛很近,我左右挪動著我的位置。然後敵機就來了,洞裡的一些人看起來很有耐心,脾氣也很好。他們看著牆壁,玩弄著自己的舌頭,這些行為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可以聽到炸彈落下來,幾乎同時爆炸的聲音,洞穴再次搖晃,燈光被熄滅了,之後敵機又飛走了。爆炸聲已經很近了,但還不算太近,一些人又重新開始點燈。

為什麼每當我聽到爆炸聲時,總有一些東西從我身上被震掉?每一次,都有一小塊被取出來,我在某個地方會感到虛無和空洞。它隨著爆炸飄散,我感到無盡的空虛,就像爆炸後的炸彈一樣。一連串的畫面一閃而過:房屋被燒毀,也許有人被殺,消防隊在滅火,高溫、火災、水,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城市的不同地方。然而,在防空洞裡,世界仍然是靜止的,只有耐心的黑暗和平靜。許多人正在改變他們的坐姿,低聲笑著談論他們的小冒險,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有一種衝動,想跑出去到處看看,畢竟發生了什麼?這個問題湧上心頭,讓我想做點什麼。損失大嗎?是否發生了火災?在哪裡發生的?讓我知道!

防空洞裡的人看起來是多麼沉著冷靜啊!在歎息或聳肩之後,他們會無奈地往後靠,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了。在過去的兩年裡,他們一直在堅持。他們沒有必要跑出去看。他們坐著,有幾個人會打哈欠。不知何故,看著他們的臉,我也變得無奈。等一下,等一下! 一聲歎息,一個無聊的人,再等等!該死的日本人!

我們都有一種預感,解除警報的信號即將到來,此時有一種寂靜的感覺。大約在三點鐘,電力接通了,轉眼間就傳來了警報聲,長長的呼嘯聲,就像一個人在松了一口氣。我們出去了!

你可曾看到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讓警報聲想唱多久就唱多久,因為一切都很明晰,人們在聽它的時候會微笑。讓它響一個小時,我們也不會在意,這是解除警報的信號!

陽光非常毒辣,我們在太陽下呆不了一分鐘就會出汗。我們爬上山坡,走到董先生的家裡,那會兒我們全身都已經濕透了。一段讓所有重慶人喘息休息的時間。

午飯後,我們到街上去四處看看,僅僅是在重慶的街道上走走,重慶對我來說幾乎是神聖的。我在重慶度過的每一分鐘都極其寶貴,因為我身處這兒,我被重慶的魅力所吸引。我們並沒有決定確切日期何時離開,推遲一下吧,即使在重慶能多待一晚上也是好的。

我們何時離開?我記得那個傍晚重慶街頭的黃昏,天氣很乾燥,當一輛人力車經過時,會揚起一團灰塵,我記得場景是怎樣的。我們看著街道上的人們,廢墟無處不在,沒有一棟完整的房子,四面都是一個個大坑,周圍都是碎土,而且會被留在那裡。傍晚時分,人們不慌不忙地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即使塵土飛揚,但對面的孩子卻一直站在那。重慶是一個靠生存意志而不是靠其他東西生存的城市,是人造就了一個都市,而這裡有人和廢墟。

這一區域在以前的轟炸中受到了尤其嚴重的破壞,儘管今天沒有被轟炸。人們在做些什麼呢?散步、買東西、聊天、洗衣服、做飯。塵土是棕色的,屋頂的瓦片是灰色的,但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使場景變得生動。天氣酷熱難耐,反而給人們帶來了額外的力量。這股熱潮幫助維持了這座城市,正是這種熱度使重慶成為一個美好的居住地。假設現在沒有人在重慶,那會是什麼樣子?我不敢想像。人們活著,因為他們是造物主的奇跡。他們永遠,永遠不會死。即使重慶城被夷為平地,他們也會活著,因為只要他們存在,就可以建造一座新的城市——只有在這群人不存在的情況下,任何事情都變得沒有希望。(當我寫這篇文章時,我得知所有被摧毀的地區都已經重建。人們正在前進!)

當我們從遠處看時,重慶很美;當我們從近處看時,重慶亦很美,即使是重慶的一塊鵝卵石也很美。在一家沒有招牌的商店裡,有西瓜在出售,一個女孩和一個穿藍衣服的母親在做生意。西瓜是綠色的,富有光澤,我們選了兩個。「多少錢?」「大的八毛,小的六毛。」「真是胡說八道,一塊錢買兩個。」「沒有這回事,瓜是來自北碚的。」「我知道北碚」。我們妥協了,最後拿到的價格是一塊二,一種奇妙的感覺。西瓜是真的,而那個女人對價格也很實在。她在數她的錢和店裡的瓜,不斷地揮舞著她的手驅趕蒼蠅。她坐在發亮的竹凳上,眼睛一直盯著西瓜。她在要求她的女兒幫她做一些事情。她用手腕的背面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她的頭髮因為在太陽下工作而有點發黃。她把錢塞進口袋,給了我們一個勇敢的微笑,「下次再來吧!」

我拿著一個西瓜,一個來自北碚的西瓜。瓜上貼著一張標籤,上面有一個印章。標籤上面寫著,如果不甜可以退貨,印章上刻著「北碚農場產品」。越來越西方化了?瓜很重,但摸起來涼涼的,很光滑。

重慶這座城市,是由一群充滿愛國熱情的年輕人所組成,他們每日工作長達14小時;是由那些不分晝夜、埋首策劃與工作的官員所組成;更是由那些在艱難處境中依然懂得振奮精神的普通民眾所組成。當然,其中也包括一些我們自認為不喜歡的人,他們碰巧也在重慶。這座城市真正的力量,源於年輕人和普通民眾,因為他們才是國家的中流砥柱。

43.重慶

林太乙

當我們乘車抵達重慶時,很榮幸地獲邀到董先生和董夫人府上做客,因為當時旅館要麼被炸毀,要麼已殘破不堪。

重慶的警報器與北碚的不同,它的聲音更大,而且還掛著紅球示警。我們剛到,就聽到人們的叫喊聲。傭人跑到外面,看到一個紅球掛在山頂上。

「又來了!」他喊道,他們開始把椅子搬到防空洞裡,而我們則坐在那裡等待第三次警報的響起。董先生和其他人直到第三次警報響起都在辦公室工作,因為他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等待警報和去防空洞的路上。我們匆匆吃完了飯,這已經很不錯了,因為我們正在品嘗黃油、真正的蛋糕和牛肉,這些都是我們在北碚所沒有的。

然後我們的飛機開始在天空中盤旋,有人說,肯定有50或60架。隨後,警報器響了起來,這是第二次警報,它「嗚嗚嗚嗚」地響了起來。這並不可怕,因為這僅僅是第二聲,隨即是第三聲響,它一開始有一個長長的嗚嗚聲,然後是短而有力的嗚嗚聲,它們的音調逐漸加深,最後,發出沉重的喘息聲,非常悲傷,它是如此之深。然後我們去了一個防空洞,隸屬宣傳部的防空洞。

防空洞非常大,可以容納兩百多人。它呈馬蹄形,有兩個入口,每個洞穴至少都要有兩個入口,因為其中一個可能會被堵住,屆時人們不得不挖開洞穴才能出來。

在那個防空洞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洞穴被挖到地下約七十尺深,也就是說,它在一個山坡上,山洞被挖進山裡。這比人們埋葬死人的地方還要深,所以我覺得足夠安全,如果我們上面有墳墓,那就更安全了。所以我沒有那麼害怕,而且裡面有很多人在聊天,即使飛機飛得很近,我們也不會聽到。但有的飛機在我們頭上飛過時,確實顯得很吵。重慶已經離美國的距離很近了,當我聽到父親在那個山洞裡和一些外國記者談話時,我立即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談到了美國,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或聽過一句英語了,這似乎很陌生。

重慶已經非常現代化了,到處都是電燈,而我卻不習慣。我不習慣的是,你只要打開一個開關,整個房間就會被照亮,而不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劃著火柴去點油燈,油燈是很難點燃的。油燈點燃後,房間仍然很黑,然後小蝴蝶一類的昆蟲會進入房間,嗡嗡作響,直到你受不了,就只能去睡覺了。在晚上,當我看到整個重慶的燈光時,像是看到了一個奇跡。當然,有夜襲時,整個城市的電力就會被切斷。所以只要洞裡有一個燈泡亮起,就意味著警報解除的信號已經發出。在那裡,我想到了所有這些事情,因為一旦你進入山洞,除了坐著等待,坐著等待,沒有任何事情可做,而這通常會持續大約四五個小時。有些人通常會去睡覺,因為確實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但我坐著睡不著,我想到如果日本人要轟炸重慶,肯定就會睡不著。但兩種行為實際上沒有什麼區別,人們不妨睡過去。母親和董夫人開始談天說地。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把草扇,用來扇走腿邊的蚊子。於是我們等了又等,那天他們並沒有在很近的地方轟炸。在重慶,除非炸彈就在你的頭頂上,否則他們不會將其視為近距離。我們聽到了炸彈的聲響,山洞也有一點震動,但僅此而已。

第二天也是如此,只是時間更長,我們幾乎把自己平躺在防空洞裡。飛機來的很早,十點就到了,他們四點就讓我們出去,所以我們沒有吃飯。我們買了大約12個煮熟的雞蛋,並與我們在重慶的表兄弟們分享,他們來拜訪我們。當我們吃完雞蛋後,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了,我們就一直坐著,由於洞裡很黑,你不能站起來在洞裡走動,要是你站起來走動,很可能會踩到別人的腿,摔倒在濕地上,然後把自己弄得全身濕透,沾滿泥巴,招來人們的罵聲。然後,如果你試圖回到你的座位上,還是黑暗依舊,你可能會坐到別人身上,發現你的座位已經被人佔用,你可能不得不與你妹妹共用一個座位,隨後她可能會靠在你的肩膀上睡著,你的鄰座可能身上帶有可怕的氣味,然後你會感到很熱,就在那時,你可能會聽到有一個炸彈爆炸,然後你可能會因此再次摔倒。這時你的妹妹可能會開始哭,你會踩到一隻腳,而那只腳的主人也可能會哭出來,他可能會光著腳,這時你會沒有地方清洗自己,不得不坐著度過剩下的空襲時間,而當一切正常後,你可能會像礦工一樣回到這裡,人們會問發生了什麼,他們可能不會相信你,並會把你當作叛徒,再然後,等等……

因此,我們硬生生地熬過了幾個小時,期間與我們的表兄弟聊天,其中一個對打字非常感興趣的人詢問我們是否完全掌握了打字,他說這項技能非常有用,我們完全同意,正準備侃侃而談時,解除警報的信號聲響起,你的背會因為坐太久而變得非常僵硬,從而不想站起來。即使你站起來,也一定會掉進溝裡,把腿弄濕,當你出去的時候,太陽會刺痛你的眼睛,你會經常看到重慶的某個地方冒出來一些火焰和煙霧,然後你會在心中慶幸敵機沒有靠近的同時感到內疚,你希望它在這裡而不是那邊燃燒。

所以那是一場典型的重慶空襲。但是那天晚上,日本人認為我們還沒有受夠,所以在大約10點時派來了一架偵察機。正當我們剛剛關掉非常便捷的電燈時,一聲鈴響,異常響亮,汽車遂而開始鳴叫。董夫人站了起來,我們也站了起來。這已經是後話了。在這種重慶式的空襲中,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對一切事情哭得死去活來。但是我們站起來,笑了笑,然後去了防空洞。在第三聲警報響起之前,我們已經參觀了董先生的辦公室。人們已經把珍貴的打字機和所有貴重物品搬到了一個山洞裡,而董先生仍在工作。房間地板的一半已經燒成了炭,窗戶也全部燒毀,但房間還在,沒有消失。在那間辦公室裡,我們遇到了一個蘇格蘭人,他在牛津大學學習中文並且已經成為中國公民,他是你能見過的最有中國特色的人。馬彬禾[21]是他的名字,他把煙抽到最後,很有中國特色,不是很整潔,而且拒絕講英語。他只是在做英文廣播,拒絕領取超過足夠維持他生命的工資。

我們看到點亮的紅燈籠掛著,它們實在太漂亮了,不像是防空信號。董先生說,他們正在印製小冊子,讓我們的飛行員飛到南京上空投下,告訴那裡的人們,我們仍然在以良好的狀態戰鬥。有一次他們飛到了日本本土,在接下來的三天裡,日本人非常害怕,時刻把高射炮對準了天空。

隨後燈滅了,我們知道這意味著第三次警報發出,很快警報器就尖叫起來。第三次警報非常嚇人,到處都是尖叫聲,涼爽的夜晚,當刺骨的微風吹來的時候,第三次警報特別尖銳,把人嚇得發抖,讓人感覺事情並不愉快,我們大約11點去了防空洞,在那裡燉起菜來。我們非常累,也很渴,只好把自己蜷縮在小凳子上,試圖睡覺。我們輪流坐在大椅子上。

有一個美國記者非常好心地從他家帶來一把椅子,讓如斯坐在上面。日本人跟老鼠似的,那天晚上也正是如此。日本飛機來了,只有18架,因為他們的汽油已經不夠了,過會兒日本人就離開了,我們出洞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我們猜測日本人可能還會來,因為日本人的典型做法就是小題大做。由於德國人正在狂轟濫炸倫敦,這意味著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日本人是德國人的模仿者。毫無疑問,兩點鐘,當我們剛要入睡的時候,鑼聲又響了起來。他們在晚上敲鑼叫人起床,然後也掛上了紅球。由於我早就料到日本人會再來,所以並沒有換睡衣,連鞋都穿著就去睡覺了。當警報聲響起時,我就穿上套鞋走到了防空洞,在那裡我們坐了又坐,日本人甚至沒有來轟炸重慶,而是去轟炸其他地方了。當我們在四點鐘出來了,天已經快亮了,我們認為日本人不會再來了。二十四小時內有三次空襲實在是太糟糕了,這二十四小時中我們有九個小時是在洞裡度過的,剩下十五個小時中還有四個小時是在等待第三次警報響起,響起後我們才去防空洞。我們還剩下十一個小時,其中睡了大約四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什麼也沒做。

44.夜襲

林如斯

月亮很圓,大約七點時,一架日本偵察機來了。夜襲?遙遠的閃電和雷聲相繼而來,夜襲與否?這仍然是一個問題。太乙和妹妹已經提前休息了,「能睡就睡」是重慶的一個口號。

九點,紅球升起,但只有少數人動了起來,他們認為轟炸機可能會因為暴風雨而取消行動。現在,夜間的紅球內部會發亮,活像一盞節日的燈籠。隨後開始下雨了,大滴水滴濺在屋前的石板路上,敲出清晰的音符。我們坐在門口,看著外面的雨,等待著聽到警報聲。我們把套鞋帶了下來。董先生辦公室的房間裡還亮著燈,董先生和另外幾個人還在辦公室裡努力工作。嗚嗚嗚——傳來了警報聲。既然空襲者們不畏風雨,那就讓閃電也降下吧!我們穿上套鞋,拿出手電筒,在黑暗中,我可以看到弓著腰的人在辦公室前搬運重物。他們又開始行動起來了,即使在晚上,他們也在不停移動。隨即雨停了,兩個紅燈籠掛起來了。大家都醒了,又開始準備去防空洞了。第三次警報會來嗎?

它來了——那個漫長的、亢奮的、惱人的、悲慘的信號,我們下了斜坡,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盞燈。月亮暫時躲在烏雲後面,人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條小路上,想進入防空洞。燈光在地上舞動,人們之間只有低沉的雜音。離我們大約50尺遠的地方有另一條小路,通向另一個防空洞。燈光的閃爍和舞動真是太美妙了。因為當時已經是11點了,人群中只有黑暗的身影。洞穴是黑色的,岩石看起來比以前更加崎嶇。但柔和的燈光非常美麗,就像夏夜裡的螢火蟲。周圍很安靜,重慶的每個人都在進防空洞。燈光時而消失時而閃爍,我看到一些人影進入防空洞,打著手電筒,消失在黑夜中,外面亮著燈的隊伍縮短了。一次夜襲,前往防空洞的隊伍更加鼓舞人心。夜色清涼,所有的灰塵、碎磚、枯草和彈片都淹沒在黑暗中。任何人都不再是任何人自己,只是人民中的一員,前往防空洞的隊伍的一員,同胞中的一員。我們的飛機又一次在天空中呼嘯而過,等待與敵人作戰。人群中一片寂靜,沒有人知道誰在他身後,誰在他面前。每一雙眼睛都只盯著前面的步伐,看著坡道上的那一圈燈光。大家都很緊張,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夜襲了。

難道空襲也能是一種美嗎?人們像是在夜燈遊行,只是人的心境非常不同。每個人都很安靜,人人本應該在睡覺而不是在這裡行走。炸彈會在白天落下,夜晚卻讓人們的心平靜下來,使空襲成為一件更深入、更精神的事情。因為在晚上,當人們不能清楚地看到周圍的一切,只看到了整體的模糊輪廓時,充滿了想像,這又是一件與白天不同的事情。它被一種情緒所染,故而一切都很神秘,甚至連自己都可以融入神秘之中,感受統治著夜晚,就跟頭腦統治著白天一樣,連空襲也開始有了想像的性質。讓燈光在黑暗中閃爍吧,這很華麗。可惜它只持續了大約十分鐘,每個人都在防空洞裡,然後這座首都就如磐石般寂靜無聲。

洞裡比平時更潮濕,地面徹底濕透了,我們走在鋪在地面的木板上。坐在我們的座位上,我們抬頭望著那盞調皮的油燈,那是唯一明亮的物體。人們厭倦了一整天的洞穴生活,厭倦了工作,厭倦了等待,開始在凳子上打瞌睡。這個防空洞是如此的熟悉,有人開始大聲打鼾,霎那間其他人都不再竊竊私語,我們讓打鼾的人獨奏了一分鐘,然後大笑起來,他醒了過來,問道:「嗯?」

燈填得太滿了,油滴到了我的頭髮上,我想把它擦掉,結果又掉下了一滴,我被迫挪開,在一邊打瞌睡。人滿為患,我不能前行,否則我會太靠近路的中央。前面有一個女人坐著,把頭靠在膝蓋上,她的鄰座靠在濕漉漉的牆上,一個孩子睡在母親的腿上,母親拍著他,眼神疲憊。沒有什麼可看的,也沒有地方可以走動,我睡著了。一點鐘的時候,解除警報的信號聲把我吵醒了,是的,警報聲把人叫醒是好事。

敵機沒能來到重慶,轟炸了郊區。大家都醒了過來。我們排起了長隊出去,又是燈火通明!我們正準備上床睡個好覺。人們都很高興,如果說沒有任何事情能讓我們高興的話,那麼警報解除就是一個例外了。人們散去,各自回到自己的房子。房間裡的燈亮了一小會兒,然後一盞接一盞地熄滅。說完晚安後,我們就去睡覺了,花了一點時間才睡著,然後,就在我們進入深度睡眠時,警報器再次尖叫起來。這是一個玩笑,一個遊戲,一個有趣的把戲嗎?我相信每個人都說:「該死的日本人!」就在我們想睡覺的時候!這是最煩人的。我們把所有的流程都重複了一遍,幸好工人們沒有把東西從倉庫裡搬出來,否則他們把東西搬出來後,正好又要把它們全部搬回去。我們又穿上了裙子,如果不是因為蚊子,我不會穿長襪。我們又一次從脖子到腳捂得嚴嚴實實,穿上套鞋,因為洞裡仍然是濕的,還帶了一把雨傘以防下雨。重慶的每個人都被激怒了,但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拉開袖子,穿上鞋子,向防空洞走去。我們沒有等到第三聲緊急警報響起,如果我們不得不在防空洞裡過夜,還不如早點到那裡。同樣的隊伍,同樣的燈光,只是現在月亮出來了,投下了模糊的影子。現在每個人都比以前更清醒了。

「啊——啊!惡作劇!」

「我回去只脫了鞋,因為還必須得處理一些事情,所以我到現在連眼睛都還沒眨一下,一次沒有。」

「睡在洞裡吧!」

「沒有異議,但必須坐著睡覺。」

「煩死了! 去吧!」

在黑暗的洞穴裡,我們再次打起了瞌睡。也許我們不得不像這樣度過整個夜晚,濕地、油燈、手電筒。我們先坐到一邊,再坐到另一邊。無聊時,我們只想著睡覺。

轟炸機來了,嗡鳴得聲音越來越大,然後是幾聲爆炸。沒有任何信號,警報解除的信號會不會很快到來?哦,來吧,來吧,來吧!讓我們出去吧!我們總是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實現這個願望,它在三點半到來了,夜晚也快結束了。我們疲憊地在院子裡穿過,三點半時,「重慶」從洞裡走了出來,回到了它的床上。對某些人來說,這幾乎意味著不能睡了。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們醒來時,看到大院裡正在舉行紀念儀式。聽眾們立正,筆直地站在那裡,一位演講者在國旗前講話。我們聽不到他的講話内容,但我可以看到無情的太陽已經升起,開始加熱大地。父親去辦公室找人了,天還這麼早,「重慶」就已經醒了。他們睡了多少個小時?他們並不在乎,這只是另一天,以及另一天的工作。

45.拜訪委員長

林如斯

我們非常榮幸地被邀請與蔣委員長和蔣夫人共進晚餐。天啊,我們很緊張!在他們面前很難表現得自然。一想到儘管他們有很多職責和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卻會允許我們來拜訪他們,這完全是我們不敢奢望的事情。當然,我們對他們的照片很熟悉。他們實際上是什麼樣子?他們會談些什麼?能見到這兩位我們欽佩的人,聽他們談論那麼多話,我感到非常興奮。他們真的親自走進了人民之中!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想法。我已經看慣了他們在一群孤兒面前的麥克風前或者在一次軍事檢閱中講話,但現在我們將在他們的宅邸裡見到他們本人!

我們坐在客廳裡,首先進來的是蔣夫人。她的隨性和活潑令我們吃驚,她很端莊,精力充沛以至於可以隨時開始工作。她的動作非常快,就像一個美國女人,當然她遠不止於此。人們總是談論她的美國教育背景,但她怎麼可能僅僅是美國教育背景塑造而成的呢?她的笑容非常優雅,讓人立刻喜歡上她。她的英語很好,無論精神上還是外表上都頗具活力,幾乎難以置信的是,竟然還有那多的工作圍繞著她。她看起來像一個正剛剛開始工作的人。

隨後委員長進來了。見到他,我們更加焦急,更加興奮。我覺得,應該有人宣佈他的入場,但他只是安靜地走進來了。他的腳步聲很穩,整個臉和身影都很從容自在。難道就是在這場抗戰中領導國家,肩負起國家的責任那個人嗎?正是由於他的領導,我們對這場戰爭充滿了信心。然而他和蔣夫人一樣,並沒有表現出背負重責的緊張,似乎還有很多時間。我們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倆,我們必須盡可能地從在這裡的每一分鐘中汲取更多資訊。為什麼,他們都是真人,而不僅僅是圖片!

委員長尤其是一個神秘的人,他沒有談論戰爭形勢或外交政策。他問我們關於北碚的情況,那裡是否有很多蚊子。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偉大的領導人會考慮這些事情。這使他的形象變得如此人性化。他有一雙非常精明的眼睛,夫人的聲音很友善,至少在這裡,談話的語氣很悅耳。跟我們一起在餐桌上用餐的這兩個人,是我們國家的領導人嗎?他們只是男人和女人,但他們怎麼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

我們很高興聽到委員長說了一件事,「中國的農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們是我們國家的力量。」

夫人為此又補充了幾句話,「沒有一個國家能戰勝他們對苦難的忍耐。」農民得到了領導人的讚揚,領導人也得到了農民的讚揚!

我記得有一次,W先生特意向抬他滑竿的腳夫詢問勝利的期望。那時候他們已經進了山裡,一聽到警報的信號就上山了。住在山裡的帶路人說:「我們當然會贏,喲!日本不可能打敗我們的委員長。」一個擁有這樣的人民和領導人的國家最終一定會迎來勝利。

委員長親切地笑了笑,那時我覺得在他們面前相當自在。我們吃了西瓜,又想起了我們自己買的西瓜和賣我們西瓜的那個女人。

晚飯後不久,我們向他們告別,離開了。我之前不禁對這次訪問充滿了熱情和期待,現在我們已經看到了他們,兩小時前我還不知道他們會是什麼樣子。他們對我們來說是很棒的人,他們是人,他們像人一樣生活。我無法釋懷,這好像允許我們從一個特殊角度看到了這場偉大戰爭,也許是戰爭的一個內部部分,也許是向我們透露的一個秘密。出來後,我堅信我們會勝利,沒有什麼理由。我們只看到了兩張心滿意足、和藹可親、極其聰明的臉。但有東西向我保證,我們會勝利。中華民族必將生生不息,成為一個偉大的民族。

46.蔣委員長和蔣夫人

林太乙

有無數人寫過關於蔣委員長和蔣夫人的文章,每一篇都讚不絕口,我再加上一點,也不會有什麼影響。中國的領導人,讓我來寫他們,似乎非常可笑。儘管如此,我還是要講述我們與他們的會面。

到了重慶,董先生說我們被蔣委員長和蔣夫人邀請了,當他說到孩子們也被邀請了時,我吃驚得丟了魂。我日思夜想著他們會是怎樣的,我實在無法想像場面會是怎樣的。我見過他們的照片,所以我至少知道他們的模樣。

這一天很快就到來了。大約四點鐘,董先生和我們一起去了他們家。我們不得不乘坐一艘特殊的汽艇過江,那是委員長和夫人的專用機動船,船艙的另一側有兩個座位,我想那一定是他們的專座。隨後有一輛旅行車把我們帶到某個地方,然後有專門的轎子把我們抬到高處的宅邸裡。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思考,怎麼做,怎麼想像,所以我只是順其安排被帶在那裡,感覺自身非常渺小。

我們進入宅邸後,被告知先去客廳坐坐,我們就這樣照做了。客廳有死去的英雄將軍張自忠的畫像,還有《大西洋月刊》、《亞洲》和《論壇》的副本。我們坐在那裡時,仍然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我只是啞然失笑。我無法想像,我們真的要去見他們。隨後樓上的腳步聲傳進了我們的耳朵,是蔣夫人來了,她非常漂亮,比她的照片更漂亮。她人很和藹,聲音非常圓潤,和我們侃侃而談。然後她把家裡的三條狗叫來給我們看看,但是因為狗太吵了,不久又被送了回去。

然後,蔣委員長來了,我們都站了起來。他是如此的和藹可親,以至於我無法相信。我可能認為他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非常高大和強壯,但是蔣委員長沒有那麼高。他非常討人喜歡,而且一直在微笑。他穿的是軍裝,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能如此偉大,同時又如此和藹可親。他似乎讓你忘記了戰爭和空襲之類的一切,因為他是如此從容不迫,臉上不帶一點皺紋。我被嚇呆了,只知道蔣委員長在這裡,他要帶領我們打仗,而不是其他事,但他還是那麼和藹,甚至和我們這些孩子聊天。吃飯的時候,他問我們這次來中國最喜歡什麼,如斯說是中國空軍的嗡嗡聲,我說是抬轎子的人。當蔣委員長問我們北碚有沒有蚊子,飲用水品質好不好時,我感到十分驚訝。

晚飯後,我們告別了他們,而我仍然不知道該想些什麼。蔣委員長和夫人都那麼的好,我知道真正偉大的人不會在你面前裝得好像他們很偉大。離開宅邸時,我變得非常肯定,無論發生什麼,日本都不可能獲勝。

第二天,8月19日,發生了重慶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轟炸,日本人只是無差別地把炸彈傾瀉到了重慶。

和往常一樣,我們躲在防空洞裡,但突然間,飛機的聲音非常大,隨後炸彈開始落下,而且非常近。我們特別害怕,猛然間,炸彈越來越近,直到它們似乎擊中了我們的頭頂。這就像一記重錘敲在我的頭上。一陣陣風吹來,壓在我們胸口的氣壓很糟糕,沒有人說一句話。風把所有的小油燈都吹滅了,我睜開眼睛,伸手不見五指。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瞎了,因為我聽說過有人曾因為炸彈而失明。但後來我聽到了熟悉的火柴劃動聲和有人說話的聲音,當看到了一絲光亮時,我知道我還活著。風壓仍積在我們身上,我的整個身體都在疼痛。頭頂上受到的攻擊仍未停止,像是在不斷敲擊,即使現在我也無法忘記,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感覺到那個時候。當我們最後出來的時候,看到董先生的辦公室被毀,無線電室被炸。那天來了很多飛機,所以到了晚上我們知道日本人要休息了,他們沒有再來。

47.八一九

林如斯

那是8月19日,是重慶歷史上遭遇的最猛烈的一次轟炸,只有再後一天的轟炸超過了這一天。一切還和往常一樣,當警報聲響起後,人們又開始移動打字機。董夫人的傭人開始收拾書籍和董先生的西裝,並把它們放到小倉庫裡。董夫人正在學習俄語,她為董先生每天工作12至14個小時感到了不起,到了深夜,當他還在辦公室時,她會打開她的俄語語法、字典和筆記本學習。在日夜遭受襲擊的情況下,她還能保持這樣的狀態,真是不可思議。她的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而她現在竟然對俄語產生了興趣,這實在令人驚訝。她說她喜歡那些動詞變位,那即是她喜歡俄語的原因,所以一有警報信號,她的傭人就把她所有的筆記本都帶到小倉庫裡去了。

我們再次穿過大院,匯入到人群中。防空洞門口有個小個子男人在賣煮雞蛋,我們停下來,母親買了一些。P.T.從他的辦公室過來看我們,和我們一起進了防空洞,他的宿舍被炸毀了,他現在得睡在地板上。

我們就座,漫不經心地盯著油燈,和P.T.嘮叨著我們被炸毀的房子。我隨後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我聽到了飛機的聲音。轟炸機來了!然後炸彈落下,爆炸聲越來越近。這一次不同,它們不斷在逼近,我緊緊地捂住耳朵。我知道,一定有東西在我們頭頂上爆炸了,這次聲音太響了,隨即又響了幾次,它們一定很靠近了。我緊閉雙眼,我不想看。山洞搖晃得厲害,一股狂風掠過山洞,我的肺部感到壓抑。然後,爆炸聲漸遠起來,最後停止了。所有的油燈都被吹滅了,山洞裡一片騷動。它一定是在我們的頭頂上,一定是這樣!否則怎麼會如此可怕?我們艱難地呼吸著。一個孩子在嗚咽,洞裡一陣不安,幾個手電筒被打開了,人們開始點燈。有些人衝出去看,回來後說,洞口前都是灰塵。有一枚正中上面的炸彈,另外還有幾枚散佈在四周。洞裡的震動多麼劇烈啊!衝進來的空氣——轟炸時洞裡的那種寂靜!它來得如此之快,以至於我們都來不及害怕,只是後來我們回想才能感覺到後怕。那一聲巨響,就像一塊木頭敲打著我們的腦袋,外面飛揚著煙霧和塵土!

董先生的辦公室被炸毀了,無處不是炮彈坑。大轟炸發生了,而我們在防空洞裡,防空洞很堅固,祝福這件事!董夫人安慰著她的丈夫。他們的房子完好無損嗎?是的。

我覺得自己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電線,感到自己全身上下都很奇怪。我們都在聽那個曾在美國的一所中西部大學讀書的人平靜地描述外面的情景,他在描述中使用了美國的詞彙,從他對字母r的發音中我們一下子就知道他是來自美國。我此刻想彎下膝蓋,閉上眼睛。然後這個人走出去,把兩塊彈片帶回來給我們,那是日本炸彈的碎片。我們猶豫了一下,然後接過來,它們仍然是熱的,裡面還有一點日本人的氣息。有一塊非常漂亮,它不是一個顏色全部燒焦的大歪瓜裂棗,而是一個又大又重的銅制螺絲帽,上面刻著一個錨。日本海軍的標誌!我請他同意我把它留作紀念。

當天兩個編隊各有八十一架飛機,通常會有很多爆炸,都很吵很鬧,但今天完全不同。通常情況下,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漫長的死寂中等待,但這次外面有動靜,預示著有大事發生。第二批轟炸機來了,投下了數百枚炸彈,但他們並沒有走得那麼近。山洞裡的每個人都很忐忑,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當警報解除時,天色已經很晚,我們出來了。今天的天氣似乎比以往更熱,一個巨大的炮彈坑就在我們面前,離入口大約10尺。一位老人賣雞蛋的棚子已經倒塌了,只剩下一些木板。老人顯然並不擔心,因為他正忙著與人交談。在天空中,一道漆黑的,巨大的煙柱正在上升,房屋和財物都被燒毀了,只剩下那道黑煙。通往大院的小路被炸彈炸得支離破碎,我們可以看到董先生的辦公室被炸彈撕開了。我們爬上了廢墟頂,拔掉雜草,不慎滑倒了。轉過身來,我看到那個地獄般的炮彈坑,就在我們頭頂上,這個坑並不深,畢竟岩石很硬。在大院的空地上,有許多炮彈孔,玻璃、磚塊以及各種碎片散落在那裡,一些樹木也被炸倒了。

人們喃喃自語,以一種非常消極的方式談論著轟炸所造成的損失。有些人跑到前面去看他們的家,幸運的是,只有爆炸性的炸彈落在這裡,燃燒彈的殺傷力更廣。即使這些炸彈的重量都在500到600磅之間,破壞是在那一瞬間完成的,在那之後,炸彈就死了,它不能再衍生任何傷害,彈片也會冷卻。一些人已經卷起袖子回到董先生的辦公室工作了,一些人正在拉開斷裂的橫樑,計畫下一步該怎麼做。哦,真熱!太陽下一分鐘內我就汗流浹背了,任由汗水順著額頭滴落。但是熱度提高了我們的意志,我們的「狂熱」。那次的敲擊聲是我們不能輕易忘記的事情。我們準備離開的事實,轟炸的後遺症,在重慶的感覺——所有這些都在熱浪中融化了,我只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燃燒,有什麼東西與火焰在共生。每當我看著那團黑煙,火光就變得更加活潑,就像有一陣風吹過似的。它在發燒,我任其燒啊燒啊。我的大腦已經麻木了,我只能感覺到那個東西在燒啊燒。外面的人在移動,匆匆回家。我就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想咬住我的嘴唇。我可以做什麼呢?

我周圍的人都很理智。對他們來說,事情非常簡單。他們要回家把灰塵清除掉,按照造成的損害行事。我感到我的臉頰在燃燒,我沒有什麼可以做的。想想看,當下一次空襲來臨時,我已經舒服地坐在沙發上。當他們回來發現辦公室成了廢墟時,我已經走在某條陌生的街道上,環顧四周,看到那些沒聽說過重慶的人。那個時候我在做什麼呢?我可能會考慮那個星期天的計劃。難道我不能感受和瞭解到重慶什麼時候被空襲和人們躲在避難所的情形嗎?我可能正在做一些非常愚蠢的事情,而且不知道襲擊者何時到達重慶。沒有空襲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會相處得很好,很幸福。但是當有空襲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因為我不想在炸彈降臨重慶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笑!一定有辦法知道!

即使是現在,帶著我心中燃燒的東西走近董夫人的房子,在我能看到的一切都被炸毀的情況下,我也是對現狀心滿意足的。為什麼要把我帶到一個舒適和奢侈的世界裡去呢?我必須得不甘心地離開了嗎?我不應該。讓我幫助搬走磚頭,把它們堆起來,以便重建。也許重慶對我來說就像虔誠的天主教徒的大教堂,人們會很高興地跪在那裡祈禱。

董先生的房子幸運地躲過了直接被命中,但仍有一枚八百磅的炸彈造成了損失,它落在大約三十尺外。床鋪上覆蓋著大量的灰塵,牆上還插著一塊彈片。

從視窗望去,在俄羅斯大使館後面升起的煙霧似乎更加清晰了。我隱約聽到遠處有更大的騷動聲,近處有返回重慶的卡車和巴士。這裡有緊張和忐忑的氣氛,我們都還沒有從轟炸中恢復過來。

父親去找一個人談關於飛機時刻表的安排,他回來後說我們第二天早上就要離開。明天,這麼快!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重慶了!

父親和我去拍了一些破壞現場的照片。我們去拍了防空洞,一些人已經在掩蓋彈坑了。有人來阻止我們拍照,沒有許可證是不允許拍照的。他們到處把電線固定在電線杆上,一個人在下面指揮,一個人在杆子上往下俯視,修理電線。地上是糾纏在一起的舊電線和一卷卷的新電線,遠處的黑煙不斷升起。

48.離開重慶的那天

妹妹(林相如)

我很振奮。我不想離開中國,但我想遠離日本的炸彈。中國人住在香港,但那不是真正的中國,真正的中國是戰爭中的中國。在重慶,不僅士兵在與日本人作戰,甚至農民也在與日本人作戰。他們通過忍受戰爭的苦難來與日本人作戰。他們性格開朗,從不抱怨。

我們吃過早餐,董先生和董夫人陪同我們去機場。我們不得不等到紅球掛起來。聊了半小時後,董先生和董夫人回家了,母親去檢查行李,父親去見了白崇禧將軍,白將軍給了父親一張自己的照片。我們三姐妹被留在辦公室裡。我們出去看機場,機場在一個小島上,看著飛機降落和飛走。我們必須稱體重,當我們踏上稱重機時,我們還帶著小包、相機和小行李箱,但他們並沒有向我們收取更多費用。在出示了護照後,他們想看看疫苗接種卡。父親在他的錢包裡找不到,於是我們幫忙在行李箱裡找,但也沒能找到它。我當時非常緊張和害怕,經過十五分鐘的摸索,我們終於找到了它。我們安全地通過了所有的流程,靜靜等待。彼得[22]來了,給我們帶來了一些葡萄,讓我們在飛機上吃。他戴著粉紅色的眼鏡。大約12點的時候,有一個紅球掛起。我們越過渡口,到達機場。此時我看到成群結隊的人走進防空洞裡。飛機起飛了,我們離開了重慶!

49.離開

林太乙

我們不情願地再次啟程,這次的目的地是香港。我們必須等到警報響起,飛機才能起飛。飛行員認識母親,他說中國航空公司[23]上的飛行員幾乎都是中國人。

隨後我們看到,在我們的下方,人們或老或少,都在趕往防空洞。雖然空襲還未發生,但他們已經先行前往,這是他們預估的空襲時間,每天都如此。所有重慶人,帶著他們的貴重物品,在防空洞前排起長龍。他們每天都這樣做,也深知這還將持續一段時間。每天早上九點,行進,行進,前往防空洞。無論是否有空襲,重慶人依舊堅定地走向防空洞。很快,空襲警報響起,人群也隨之增加。他們多麼莊嚴,又多麼安靜!他們是在履行自己前往防空洞的義務。

當我們起飛後,從天空中俯瞰重慶,所有人都在前往防空洞的長龍中,每個人都去了防空洞。哦,我不想離開,我想再一次加入重慶人的行列,和中國人一起去防空洞。我們越飛越高,卻離重慶越來越遠。人潮都往相反的方向走。我們正在離開,但重慶仍在繼續。在雲層中,我聽到一聲微弱的警報。中國又一次遭到空襲,但中國定能迎刃而解。

50.夢想必將實現

林如斯

我們在重慶的最後一晚是在漫長而平靜的、亟需的睡眠中度過的。要離開重慶了!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可以讓我們留下來,或者只讓我留下來。在我們離開為生存而戰的重慶之前,只剩下幾個小時了。六點,我們離開了為我們提供避難所的房子,離開了重慶的好客,我對離開所有這些激動人心的事情感到絕望。如果我們能多拖延幾天,就幾天,就好了!

我們步行到機場,路上每個人都啞口無言。穿過街道時,那裡的許多建築都被炸毀了。我們看到一個老婦人在路邊的墊子上賣瓷器,她的臉上寫滿了平靜。她考慮的是生意,而不是這些瓷器是否會在下一次轟炸中被打碎。她所坐的房子只有兩面牆,周圍有很多垃圾。我們繼續往前走,有些人正在洗漱,吃早餐。我們經過兩個人旁邊,他們抬著一個昨天猛烈轟炸的受害者的棺材,這兩個人嚴肅地繼續前進,他們在做一項工作。一輛卡車駛過來,上面擠滿了年輕的工人或學生,他們都要去鄉下工作。公交車仍然停在車棚裡,道路是一樣的,廢墟和房屋以那種無與倫比的重慶精神矗立著。

人們來回走動,有的奔跑,有的倚在門邊觀望,還有的工人已經在防空洞裡忙碌著!

越過懸崖的下方就是位於江中央的一個島嶼上的機場。水流湍急,對面是南岸。道路被塵土覆蓋成褐色,岩石呈紫褐色,屋頂的瓦片已經從灰色變成了黑色。人們穿著藍色的衣服,天空是藍色的,晴朗的——這是一個壞兆頭。只有某些東西是紅色的,像是貼在門板或商店上的紙條,上面寫著「照常營業」,也許一個小姑娘會在她的小辮子上系上一根紅線。

我們來到候機廳和P.T.告別,「昨晚的轟炸情況怎麼樣?」

「太可怕了!我穿過了整個商業區,一座又一座的街區被燒毀了,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了。有些地方的火還在燃燒,很多人都在救火,但火勢太猛了。一切都被燒成了黑色。」

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在等待離開重慶的信號。在下一次空襲中,我們不會再和重慶人一起呆在防空洞裡了。當警報解除的信號來臨時,我們不知道人們將是如何地歡呼雀躍!昨天,一顆炸彈在我們頭上炸開了,並沒有那麼可怕。在下一次空襲中,一枚炸彈可能會在同一個防空洞上空爆炸,而我們不會知道。這是他們所謂的「特權」嗎?不,讓我留在重慶吧!我並不害怕炸彈,也不害怕在山洞裡呆很長時間。現在在這個候機廳裡,我們正在等待紅球升起,我們將離開。也許它今天不會升起,機會總是存在的。也許日本人認為昨天已經足夠了。

之後紅球還是掛了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從碼頭上伸出頭去看,是的,它就在那裡,在山上的高處。我們真的要離開嗎?我們開始聽到崖壁上面的聲音和腳步聲,人們帶著他們的小包袱和凳子,牽著他們的孩子,從各個方向離開,去往防空洞。昨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沒有等到第二次警報才行動。我們的行李箱被搬走了,登上了開往江中央的機場的汽船,我們不得不離開。隨著汽船的駛離,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重慶的面貌,重慶就在一座懸崖之上。現在我們可以看到遠處和近處的人們在移動,在移動,他們的腳步在跋涉,防空洞前的隊伍已經形成,在移動,向懸崖邊移動。起初我們還能聽到來自重慶的聲音,後來我們再也聽不到了。我們只能看到一些微小的身影,有些是彎曲的,有些是筆直的,一動一動,朝著防空洞走去。紅球懸掛在杆子上。

整個重慶的人都在往防空洞裡走,在每條街道和每間房子裡,每個人都在離開,留在那些潮濕黑暗的洞穴裡,聽著日本人過來轟炸,然後又離開。整個重慶都在動,這裡排著隊,那裡排著隊,而我們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在外面的世界看來,重慶似乎非常遙遠。

我們從汽船上下來,繼續往飛機上走。我踏在鵝卵石上,回頭看了看那些卵石和雜草,它們是屬於我們的!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可以宣稱它們是屬於我的。這座宏偉的城市有一半是廢墟,我可以宣稱是屬於我的。但現在我們要離開了,而人們卻到岩石下尋求庇護,以抵禦來自天空的敵人。我覺得我也要抽出自己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將留在重慶,前往防空洞,並與重慶人民一起為警報解除歡欣鼓舞。我的那一部分將與人民分享這美好的生活,而我則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是的,那個自己必須留下來,過著我的人民的生活,而我卻要離開,過著外國的生活。現在我更高興了,因為我給重慶留下了一些東西。即使在外面的世界,我也應該懷念自己的那一部分,沒有它,我感到空虛。然而,儘管如此,我還是得離開重慶。我踏上了飛機。向重慶告別!勝利會來到你身邊!

在飛機上,我想著重慶的人們是如何在繼續生活,已經進行了多少年,他們是如何默默地承受這一切,甚至是熱情地承受。對知識份子來說,這是一個夢想的實現,而對人民來說,這意味著一種新的生活,有一個真正為他們做事的政府,結束了內戰、重稅和鄉紳對人民的虐待。

自從將近三十年前的革命以來,中國就懷抱著一個獨立自主的夢想。從那時起,無數男男女女為這個夢想奮鬥、犧牲。然而,在這三十年間,這個目標從未真正實現,困境始終存在。許多人因此而逝,人民不斷被地主踐踏,國家不斷蒙受屈辱。而現在,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一個團結的中國正在與那些侮辱我們人民、竊取我們土地的敵人戰鬥,與此同時,一個有秩序的新國家正在建立起來。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一切,難怪老人們為之充滿熱情,年輕人為之瘋狂地工作!因為每一天都在幫助我們實現這個夢想。無論是白天的空襲還是夜晚的轟炸,我們都不在意。因為每一天的工作都完成了,我們就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這裡有一種不同的生活,與外部世界不同,因為這裡是一個被夢想惠顧的國家。外面的世界似乎並不關心我們,它離我們很遠。在這裡,我們過著自己的生活,努力使我們的夢想成為現實。任憑外面的人誤解我們,不關心我們吧。今天是我們的,明天也是我們的,因為我們為自己的夢想而活。我們從報紙上瞭解到外面發生的事情,但在這裡,我們忙於自己的工作,很少注意到那麼。世界上其他地方發生了戰爭和入侵,有轟炸和傷亡,有勝利和失敗。我們同情一些國家,讚揚一些國家,但這一切似乎都遙不可及。似乎很少有人關心我們,我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們獨自歡笑和哭泣,我們的夢想就是我們所需要的一切!

你曾見過一整群人為了一個目標,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共同努力嗎?這確實非常罕見。然而,這裡有一個國家,就像一名科學家被一個想法深深吸引,它不分晝夜、不顧任何障礙和困難地奮鬥。當一個國家的人民被同一個夢想所激勵時,你可以想像那是多麼強大的力量!中國已經緊緊抓住了這個夢想,它也必將實現這個夢想。中國不拘泥於過去,也不懼怕未來;它不在乎綠葉是否會變黃,也不在意嫩葉是否會發芽。讓暴風雨來襲吧,中國毫不在乎。在這裡,有我們的老人和盲人,有我們穿草鞋的士兵,有我們天真的孩子唱著「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有我們對傷員的關懷,還有我們的佛教遊擊隊。這是一個國家,正在為獨立和自由的夢想而奮鬥。我們為這個夢想而生,這個夢想必須實現,因為在這裡,憑藉著這個國家強大的士氣,我們必將贏得勝利!重慶是這個國家的核心,生命或許會逝去,但重慶本身將永垂不朽。


[1] 在林太乙所著《林家次女》,稱此人為「國榮兄」。譯者注。

[2] 董顯光,旁證自林太乙《林家次女》第十六章,後同。譯者注。

[3] 原文 All Clear,意爲全部清除。譯者注。

[4] 經考,系張海戈,後同。譯者注。

[5] 王向辰,後同。譯者注。

[6] 經考,系蕭伯青,後同。譯者注。

[7] 經考,系蕭伯青,後同。譯者注。

[8] 原文 Fusao,旁證自林太乙《林家次女》第十六章。譯者注。

[9] 系時任復旦大學法學院院長的孫寒冰教授。譯者注。

[10] 原文Hills Bros

[11] 原文 Maxwell

[12]梅汝璈,旁證自林太乙《林家次女》第十七章。譯者注。

[13] 原文 Hazelwood

[14] 原文Claudette Colbert

[15] 原文 Clark Gable

[16] 原文 Marching Through Georgia,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一首進行曲。

[17] 原文王老向,老向是王向辰的筆名。

[18] 原文 Lysol,是一個消毒劑品牌。

[19] 經考,系周之廉。譯者注。

[20] 即趙洪文國。譯者注。

[21] 旁證自林太乙《林家次女》第二十章。譯者注。

[22] 即P.T.。譯者注。

[23] 原文C.N.A.C.